《在火中》

2024-10-31 网络 admin TAG标签: 抒情散文 在火中

隔岸观火是一种凝望,面对那不属于自己的时光。

火自然有痴缠。

小豆子之于小石头,程蝶衣、菊仙之于段小楼,袁四爷之于程蝶衣,牵扯一生,又都擦肩而过;

小豆子先是没有了手指,再是没有了亲娘。陌生的环境里,有的是同伴的轻慢,有的是师长的苛责,可是忽然间有个人,帮自己偷懒,给自己个被窝。我本是男儿郎,但如果为了师哥,又怎地的不能作上一辈子女娇娥?但是师哥大了,师哥要去吃花酒。(演小豆子的演员有股清,祈愿被给这个圈子沾染了啊。)

程蝶衣仗得是自己花容月貌,仗得是自己和师哥青梅竹马,仗的是自己的一往情深,可惜相爱从来不是付出就会得到,喝了就会醉倒。所以掩藏便慢慢暴露,最后索性扯开脖子大喊:她是一个婊子!她是一个婊子!

这个婊子,却是真正和小楼相爱的。

其实蝶衣和菊仙我总想起《东京爱情故事》里莉香和里美一对,取其一点,都是爱得旺烈的那个受了屈,爱得不动声色的和那个他白头到老。撇开真个缠绵这点,就段小楼的性子,蝶衣整一个百依百顺,虞姬愿意和霸王一起死,也只会这么一起死。而菊仙就知道什么该作,什么绝不能作,哪怕代价是和他一起卖西瓜。但和里美不同的事,当爱以成往事,她猛的给自己来了个了断,遥对那个最后刎颈的蝶衣,她们才是一对。(巩俐的戏是后半场好,开头总象个潜伏在妓院的地下党。)

还有一对,就是袁四爷和蝶衣。

这里就要强调一点乃是电影而非小说,那么再笔锋一转,就是说葛优和张国荣这一对。

葛优其实在很多地方还是很拿腔作调的,哪怕是那场慷慨陈辞,哪怕被枪毙的时候琢磨着步子,但就是因为他浓墨重彩地一番辉映,哥哥似有若无的演出才能够吊出味道。再深一步讲,就是由于袁四爷这么烈火烹油般炙烤着,蝶衣那寂寞的灿烂才烧得令人炫目:似这般姹紫嫣红,都付于那断壁颓垣。一个要爱的人,只能在这样的时刻假装着被爱,已经无力去想对方是否辜负。相比那个只知道怨天尤人的霸王,这个四爷,也算一遭。

很多人都奇怪程蝶衣跟了这么个主,还有朋友提出如果找周润发来演这个角色就更令人信服点。这里我就是还是要说为什么要写袁四这个角色。

《霸王别姬》讲什么,在我看来还是那个老的话题:人活着为了什么?滚滚大潮,站稳脚根真是谈何容易。

蝶衣自小被母亲卖入戏班,连手指畸形都挡不住他娘离别的一斧子,他后来的珍视行头,追求师哥说到底是为了留点自己的东西,而段小楼的马虎眼不仅令他失望,甚至是恐慌。

而袁四这个时候的乘虚而入等于一种反抗,说到这里要叹息一声,人很多时候反抗的最后办法就是自毁了,因为觉得只有毁坏自己才有力气,才有权力。所以这个袁四越是猥琐,越是歹毒,这种毁坏就显得更为触目惊心。小说中的袁四就是如此。

可葛优的表演令这个坏蛋有了奇异的变化,关键就在于他的侃侃而谈使人觉得他真的懂戏,那么是否会真的懂蝶衣呢?这里比较好办的是首先要摆脱同性之爱的尴尬,因为既便是有情人成了眷属,蝶衣和小楼说到底是哥俩。那么袁四(葛优)的讨厌也许就表现在仗势欺人,但问题是恰恰是这个势让蝶衣得到了安慰,试想一下,如果袁四是站票的主,再怎么衷情,程老板的眼睛是看不见的,既然不能责怪蝶衣,袁四那句“我不收这些银子,难道就养不了这些鸟”实际上没有什么不妥。关键葛优再念这句台词的那种愤懑处理的相当好:他吃醋了,他吃了那个他最为看不起,象山贼一样的霸王——段小楼的醋。

葛优是控制力极其强的演员,你知道他是在拿腔作调,但你随即也会知道如果不是他的话,你要么真的尝不到角色的酸甜苦辣,要么干脆呛上一口,譬如法庭戏的那种仓皇离去,很多人由此大骂其薄幸,似乎该固执地坚持下去,但其实这时候袁四同样是在吃醋:他知道蝶衣爱小楼,但不知道蝶衣爱小楼会连命都不要了。这个时候如果强扭他低头,何必?!

葛优使袁四这个角色做到了一句话,这个人是见过世面的。而这个见过世面的人依然无法抵挡蝶衣的魅力,这意味什么呢?

蝶衣一生想求个知己,其实真懂他的我觉得还是袁四。

蝶衣是很在乎别人懂不懂戏(不仅是懂戏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他为何这般演的来龙去脉)的,而就这点,袁四可以说是整个电影皮最厚的地方(这是个切口,没骂人的意思。)

譬如段小楼的步数有错在京戏里是很大的忌讳,当年顾随说金少山不如杨小楼的地方就是气度上的问题,一步方寸可见天地,错一步,乱一步,都是不可被原谅的,而段老板只知道嗓子盖着唢呐唱(金少山当年就是靠这手震了黄金荣),这还是听个响,相对于虞姬的婉转低回,的确他实在不配这个霸王。

同小楼而比,袁四和蝶衣对戏早已经不是一个“半亩地”的境界,这才有程老板那句:

虞姬是怎么死的?

那一刻,袁四是懂蝶衣的,知道蝶衣已经不想活了,从某种角度而言,他尊重他的选择。他至少懂得,蝶衣这次是拧不回了,所以才会说谁也救不了他。对于那个时代的人,对于任何时代的人而言,对于任何时代的某些人而言,那个人不在了(或者说不知道在不在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如果如果这个爱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如果自己获得重生的代价就是必须离开他,是不是会去死?如果和这个人咫尺天涯会不会干脆就死了算了?

一句话,就程蝶衣的性格,是死了,还是活了而不得不离开段小楼?(如果我爱的人一定要死,我会让她死,然后陪她一起死。)

但有什么办法,女人爱的男人总是最不配被爱的那个。

火自然有碎裂。

自尽的小癞子,总是能找到话辙的那爷,忍不住狰狞了一下的小四,他们都是火,可充其量只能算是火星,火苗,碎碎的,虽也是百分百的焚烧。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努力生活着,压榨着别人,拷问着自己。痛苦和欢乐,自己惊天动地着,自己珍藏,自己遗忘。

譬如小癞子临死的时候心急火燎地往嘴里塞糖葫芦,那种渗出来的恐惧恰似时间上的青苔,他不想成角,只想早早地再来一遍;

又譬如那爷。

有种说法是葛优使得大陆演员在张国荣的演技下争了一口气,否则大陆演员的风采几乎全军覆没,这我觉得有些过了。首先张国荣的演技是否真有如此之好,不说葛优,英达的演员也是可圈可点。

演技这回事情比较高深,在我看来不过两点,戏过愠,看官觉得不过瘾,现在很多演员号称自己演戏演得自然,还说自己的表演特别生活化,但又有舞台戏经验很重的演员一旦传行影视,基本戏又多会过火,台词身段唯恐你看不清楚,看官自然就会不耐烦。游走其间把握一个分寸,往往就看演员的能耐了,演主角要这样,龙套也是。

英达几乎在我记忆里没有演过男一号,似乎一路都是友情出演,《霸王别姬》也是段程两位角背后的一个管事的。这个管事的有两个本事最要紧;第一要会看风景,第二要会说笑话,前者是无事时候不能当作无事,后者则是真要有事时候当无事时候去对待。譬如程段两位老板拍照出来,一帮学生上前找横,照程的办法是躲,照段的办法是打,群情激涌,两者都不如英达,或者说陈凯歌借他的嘴的那句:我们都是一个老祖宗,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关键是英达说话的那种腔调,是略带谄媚的那种调侃,学生自然只看到谄媚,段程两人看到的是调侃,至于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就只有我们的那爷(英达)自己知道了。

剧中人基本都是载浮载沉的主,爱恨都求个痛快,那爷却靠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一切,好,和他没关系,坏,也和他没关系。

只道那个要求人人揭发人人的年代,咱那爷把段爷的玩笑话端出去当了自己的护身符,看上去自然薄幸,可仔细想想段小楼的脾气,那爷避重就轻的心慢慢显露,要他两肋插刀是不可能的,可他会在你挨刀的时候告诉你:侧一下身子,血会流的少点。

还譬如小四。

小四的爆发似乎有些突如其来:如果是在旧社会,我信;但现在不同了,我不信,我要是成不了角就对不起你的栽培。

养育之恩,教导之情,这小子却要造反了,却要革命了?

不过且慢,且不说后面的群魔乱舞,难道小四活该一辈子跑龙套吗,活该等蝶衣没了牙齿,腰粗的像我一样才有个出头吗,小四就算不是老四,也是大四了,大四大家都该知道,就该毕业了,就该下课了^_^

当蝶衣在院子里大骂大打出手的时候,当蝶衣孤零零地穿着戏服缓缓坐下的时候,我想,如果小四确实这个时候已经有实力了怎么说?

哪怕是梅先生,敢说一上台就是日后炉火纯青的当口吗?如果他也从50岁才开始艺术青春,不敢想象。

说了这么多,我真正想说的是,那个世界难道就是只属于蝶衣的吗,小四何不是虞姬?

火最后总有湮灭。不管曾经多么热闹,多么令人难忘,或许只有我们那舍不得的灼伤。

在火中,我们无处遁逃。

一如离不开那部《霸王别姬》,象火一样的《霸王别姬》。

附:

其一:《霸王别姬》这出戏

记得《徐兰沅操琴生活》里有关于《霸王别姬》的段落,回家查了果然有些,手敲出来献曝:

P51:《霸王别姬》原名《楚汉争》。可算是舞台上的一出冷戏,当年杨小楼先生在给孤寺第一舞台(现在的柳树井)演过,旦角是朱幼芬先生,全戏是以霸王为主,虞姬只有点素过场。...及至后来梅(兰芳)与杨(小楼)两位大师合作,也是在第一舞台,...齐如山就将《楚汉争》加工修改名为《霸王别姬》。霸王,别姬皆为主角。...及至杨死后,一变而为虞姬的主角,自此《楚汉争》也变成《霸王别姬》了。

真所谓“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

引这段的主要目的是顺便说说我对角儿对京戏的重要性再呐喊一个,就像《往事并不如烟》里张伯驹执着的那句话:“是的。中国戏曲靠的就是角儿。”

《霸王别姬》碰到了这个问题的边缘,却打了个转,毕竟,这是个电影,而不是一首诗。

其二:那爷是干什么的

还有一段讲的是介绍戏班里的大管事,我看下来那爷(英达)该就是这个角色:

第一、他要熟悉各人的擅长,角色是由他派定。还要注意到演员工作的劳逸平均。

第二、历史知识要广博,京剧多历史剧,排戏码不能“翻场”,就是把历史时间倒置,应该按着历史的顺序排列。

第三、一场演出的戏,情节不能有雷同。

看那爷出场那句“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当时就想这家伙,真是个狠角色啊!

其三:说了虞姬,想起霸王

《清诗选》·《住谷城之明日,谨以斗酒、牛膏,合琵琶三十二弦侑祭于西楚霸王之墓》(选三首)

江东余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

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首竟天亡。

谁删本纪翻迁史。误读兵书负项梁。

留部瓠芦汉史在。英雄成败太凄凉。

秦人天下楚人弓。枉把头颅赠马童。

天意何曾袒刘季。大王失计恋江东。

早摧函谷称西帝。何必鸿门杀沛公。

徒纵咸阳三月火。让他娄敬说关中。

黄土心香一掬尘。英雄儿女共沾巾。

生能白版为天子。死剩乌江一美人。

壁里沙虫亲子弟。烹来功狗旧君臣。

戚姬脂粉虞姬血。一样君恩不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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