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大寨
作者:弹弓
鄂西清江南岸的粟谷河畔,有一座闻名遐迩的土司大寨,该寨三面绝壁,唯一处有歪斜石级蛇行而上可至寨顶。据该县县志记载,本世纪初,鄂西军阀为争夺地盘发生混战,蛮夷土司被军阀刘志武击溃到清江南岸一线,在走投无路之中,选择了此险地负隅顽抗且伺机反扑,都知道刘志武率军八百死守土司退路数月,致寨中弹尽粮绝被迫自杀,故此寨亦称为土司大寨。
早年县城几个吃皇粮的八旗子弟从县志上得知,此寨三面绝壁且一面临江(清江),立于寨顶把酒临风岂不喜气洋洋者欤。自诩为摇笔杆的诗人,便不远迢迢翻山越岭于日落西山才赶到大寨脚下。抬头一看那歪歪斜斜的石级紧贴着石壁,再望望鼻底下訇訇然作响的江水。恰在这时,寨中人担着百来斤的水走上石级,稳重而踏实,看得这几名诗人吐出的舌头久久也不能缩回。
第一次踏上这胆小鬼不敢前进半步的石级,是七十年代末期。尽管我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也只能算勉强爬上了山顶。穿过城门百余步,眼前景色便豁然开朗,一大片葱茏的核桃板栗梨树林相互交错。顺着一条小路望过去,隐约显露出农家茅房的一隅。有鸡犬之声传来,袭一路芫荽的清香走过去,那便是我姑父姑母的家了。听见犬吠,紧闭的柴扉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我的姑母。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直叫我的乳名,尽管我们两家已有近十年没有相互走动过。六十年代,姑父因用差不多不能再用的高梁扫把缠上红布当手枪自称“杨军长”,被定为“四类分子”送到寨中改造,我们两家就因此泾渭分明再也没有行走过。姑母一边擦着因柴火熏得通红的眼睛,一边叫表哥的乳名,说成娃子赶快在火塘里烧几个洋芋给筠娃子吃。表哥们见我是读书人,一脸净白,争相拉着我的手要去玩他们的自制火铳,并说筠娃子跟我们一起去打野兔子那才好玩呢,晚上回来煨好东西吃。
姑妈家姐妹兄弟多,一行七八个挎着三四支火铳开进了陡峭异常杂木丛生的阳门峡谷,待钻到最险处,表哥安排表妹守护着我,说莫乱动,我们一会就来接你。四支黑虎虎的猎犬在表哥的一声命令下四处出击了。峡谷里回荡着“喔喔着着”的吆喝声。俄顷,只听訇的一声,谷底就传来喝彩,大声喊逮到了。隐藏在对岸听到了枪响的野獾子,惊慌着向山顶逃去。
一袋烟工夫,表哥们就满头大汗地从林中钻到我们面前,肩上耷拉着一只还滴着温血的野猪。几只猎犬吐着长长的舌头,吼着粗气,尾巴仍摇个不停,跟紧在主人屁股后面。
晚餐自然让我这个从未沾过野猪味的读书人饕餮了一顿。见我嘴角流油,姑妈站在我身后,一个劲用衣角揩拭眼角。姑父就自然而然的讲到了当年蛮夷土司与刘志武混战大寨关的情景,还讲到了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寨子最大的难题,便是每年干旱季节要下到谷底担水回来。阳门峡,这道大寨的辅助风景线,每年干旱季节,大寨包括脚下方圆二公里的人家,有力的男人每天都要挑着木桶,一步一步下到看得见底走起来却要一个时辰的谷底,然后哼哧着担回吃喝的河水。最远的一个回合,竟要三个小时。表哥们每天早晨麻麻亮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五兄弟一起出阵,先经大寨南门五百步石级,然后横过一公里的玉米地,再是五百石级,横过谷底的阳门木桥,从对面的小径方能迂回到河底挑水。
这座建于1920年代的阳门桥,乃阳门峡画龙点睛之笔。八根杂木,根根粗达米许,长约十余米,两头粗细匀称。这八根木料不仅要承受自身和行人的重量,还要承受桥上的木架及瓦片之重。为了使木桥免受雨淋经久耐用,所以实际上这座叫木桥的桥,是一座别具情趣的空中楼阁。远远望去,一条玉带铺在谷底,一座楼榭点缀其里,真有那“蓬莱仙境”之感。然,这只是诗人浪漫的意象而已,而生存在这里的村民,却是他们沉重的意境。虽然生存之艰,生命之重,他们仍然来时吆喝着粗犷的土家山歌,回时迸发出生命的亲和力。
又一年,时值党的政策扶持苏区建设。这个贺龙、关向应曾经叱咤风云的地方,终于迎来了她的春天。那年,县里一报社记者来这里采风,闲笔写出一篇颇具力度的报道,并被州报头版选用且配上幅幅村民于谷底挑水的“长龙”。不到一年时间,公社就在寨下建成一可容数千人吃水的大堰,并从十里外的小溪流引来条长年不息的活水。于是大寨的又一景观“玉带缠腰”诞生,吸引着不少慕名的游客前来参观。虽然,姑妈一家仍然还得在干旱季节下寨挑水,毕竟,又近了一半路程。
立于寨顶北端,极目远眺,便见那绵蜒起伏的群山,一直消失在渐行渐远的视线里,脚下便是一泻而去的八百里清江以及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龙湾飞瀑,而江北则是鄂西著名的景阳大断壁崖,其状威严,衍生出生命的突兀与雄浑。入夜,山寨异常静寂,偶尔有三两声犬吠,或是夜猫子的嚎叫,野物们成天受到猎手们的骚袭,此时也惶惶然入睡了,而生命的过程在此却只是一个短暂的休憩,我似乎又听到清江峡谷传来了那幽长的清江放排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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