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鸡和玩小鸡看书》桂芩
作者:桂芩
猫和狗是家里的常驻将军,牛象个辛苦又睿智的宰相,猪算最下作的动物,谁也嫌弃它,牛圈狗窝都离猪圈远远的,建得近了牛和狗都满脸不乐意的表情,就象一个人该住CBD区的三居室却分他在贫民区的小一居。小鸡属于乖小的群体,每年总有二十来只小成员加入进来,叽叽叽的,从柴禾垛里探头探脑走出来。
初生的小鸡,毛绒绒的,象个小毛球,一阵风刮得四处乱窜。三月的鸡还怕冷,晚上得用筐篮垫些草呵麦秸呵做窝,上面罩半边被单,等小鸡一一跳将进去,你挨我我挤你的,全愣头愣脑张望着,恹恹欲睡着,你轻轻走过去,整个被单一蒙,黑夜便提前来临了。第二天等太阳老高了,地面蒸腾着热气,才撒鸡窝把小鸡放出来。这种活母亲只交给一个可靠孩子做,他会估摸好时辰安顿好小鸡的起居。如果不是固定分配一个人,你攀我我攀你的,谁都不负责任,小鸡就惨了,餐风宿雨吧。我便是母亲选定的那个可靠孩子,及至小鸡渐渐长大些,竹篮盛不下了,会跟着大鸡进鸡窝,每晚母亲都会问,堵鸡窝了吗?不用问,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掉。早晨放鸡,晚上数鸡、捉鸡,都是我的事。我就象一群鸡们的小母亲。记得有一次我生病了,很颐养的样子,娇气的,耍赖的,吃好东西得人好声气,晚上我仍会关心地问一句,堵鸡窝了吧?日后我对于一切事务的责任心便是在农村生活十年养成的。记得一次到老师家去,我按门铃,老师隔着门板问——哪位?——刘大将军,说完,连自己都想笑,怎么想也没想就自称如是。
很多动物都是吃奶长大的,但小鸡不是,这让我觉得可怜,一辈子没吃过奶的,算不算有过童年呢?谁是它亲娘呢?天冷了下雨了依偎在谁的怀里谁的翅膀为它遮挡?母亲总用开水泡点小米,小鸡东叨叨西叨叨的吃得到处都是,有时就专门为鸡们蒸几个杂粮窝头,一口一口嚼碎了喂鸡,杂粮真是香,我喂一口鸡喂一口自己,有时嚼着嚼着就全咽下去了,和一群小鸡争食的人,今天都长这么大了,不知身上的哪块肉是抢吃了鸡食长成这样的。而那群鸡,最终又被谁吃掉。
七八岁孩子一边玩小鸡一边写作业,家养的小鸡还太小,放到书桌上不敢往下跳,在桌子上惊恐四散,三年级小学生用铅笔头碰碰鸡,写一笔作业,小鸡叨叨他的笔,叨叨他的本子,择菜似的,学认字似的,叽叽叽的,哧啦,一屁股屎下在小孩子作业本上了。小学生拿块卫生纸吸干,擦掉,因为不小心,就那么一擦,擦偏了,反而弄得脏兮兮一大片,就那么交上去,第二天作业本发下来,老师说,个别同学养成不好的习惯一边吃东西一边写作业,作业本上有饭馇饭渍子……老师怎么也猜不出那是鸡屎。小童鸡的屎不臭,光靠闻是分辨不出的,难怪老师猜错了。
这样的幽默只会发生在乡村。
前几天我去中国科技馆参观,里面有一个大温箱,自动控制着温度,被光照二十一天的鸡蛋终于孵出了小鸡,可现场花五元钱买一对。城市孩子真可怜呵,他们本身就是人工孵出的小鸡——吃着千篇一律的美国洋快餐,说着整齐划一的话语,受着一样呆滞的课本教育,就连出生,也是一大群同月同日同时的婴儿睡在一样的婴儿床里,被编上号,编了号也免不了常被抱错——不像我,我们这代人一生下来就睡在母亲的臂弯里,做父亲的也偶会抱错,睡梦中朦胧起夜顺带也给小孩子把尿,却可能把床边蜷缩的猫抱起来,或者错抱了老三,也或者抱起一个孩子把了又把,漏过的另一个孩子却小鸡鸡一挺尿了炕。
其实,有些故事只能发生在乡村,现代的乡村也已经变了味道了——我向来喜爱大俗的事物,而如今的乡村一味往城市靠拢,反失了本真。70年代的乡村留在我记忆中永远是一块素布,无论我想把它染成什么颜色,都还是来自于乡间田野的,小鸡择过小羊吻过的花花草草,那些朴素的事情。
2.养大一群鸡
童年所留下的最老土的记忆是老母鸡咯嗒咯嗒下蛋的声音,在春日迟迟的空气中震颤震颤,慵困的我穿着月白色镶红边的小夹袴子拖着双笨兮兮的夹布拖鞋怔怔地与它抗衡着。槐树、榆钱,枣树的新芽、老桑树、阳光和假期都清香清香地飘在我的衣袖里,童年是新绿的底色,红红白白着大朵的玫瑰花,乡下的色彩与光泽灿烂着我的眉眸。据说我那时是个聪颖慧黠的小孩子,礼拜天小手被父亲厚实地呵护地牵着,走在街上昂昂然赳赳然是十多个姐妹中所没有的得意,拉开闷钝的厚重的黑漆大门,我小子样地骑在父亲肩上,象个恃宠而娇的孩子,满院子的人便抬起头,惊讶地打量着。我们老家院子很大,母亲生性婉转温柔,便有老太太把纺车织布机喜滋滋地一字排开,配着青砖青瓦的老屋,我们家看起来象是手工作坊,那份拙朴实在便可可爱爱地映在我仅有的一点童年记忆里。我拖着木底拖鞋,在院子里经纬交错的木桩子间踢托踢托串来串去,嗡嗡的纺线声不断线地拉着、扯着,几个简单的音节,缓缓地平滑地上去又下来,在浮躁的五月天里难得有这么简单的心,悠悠地捱过去一个又一个下午,童年便也捱不完地捱着。但一颗童年的少不更事的心仍是不可挽回地老去了,世故了。
鲁西南至今保留着远古的淳朴民风,男耕女织延续至今。大部分老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贫乐道,冷暖自知。相比而言,设若我们自己选择命运,我是宁愿做个荆钗布裙的村妇的,从锅盆炉灶、柴米油盐、鸡狗狼蛇、水和阳光里找结结实实的人生。敝旧的阳光弥漫在空气里象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眼睛,小贩从一个小巷钻进另一个小巷,摇着拨浪鼓,无数老去的回忆与新的日子叠加着,分不出昨与今,今与明。我解下蓝布头巾,小花狗撕咬着我肥肥的裤腿角,小孩在草编蒲团上叽叽呱呱地笑,赤铜着脊背的汉子咕咚咚地粗瓷大碗饮茶……这是怎样平实安然的命运。
而在这底层人民的大众生活里,有着最平实凡俗的幸福与满足。一年养一茬小鸡,伴着小孩子秧秧长大,鸡是家庭中的下层公民,没有谁为它们的成长费更多的心思。我不知道母亲养鸡是否也是为我找一群玩伴,让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懂得为别人负责,培养一种最起码的阶级兄弟情感。那时的每个家庭,总是孩子一大窝,大人顾不上,就又养了一窝狗一群鸡,混在一起成长。我想我最初的来自于心底的母性是因一群小绒鸡而起,到了十三四岁是对着一头小牛犊,再大一些是母亲养的一只猫,尔后,是姐姐们的小孩,是我三十岁上养的一只小猫猫猫——我想,即使我今生不会做任何一个人的亲生母亲,在这些小秧秧面前,我都是一个称职的小妈妈。我有好几个姐姐的小孩,做小姨其间乐趣远非其它所能比拟。做小姨上瘾了一辈子不做妈妈都可以。但谁能保证其中一个越长越象我,和越大越是我?
在老家陪一个小学生夜读,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在尧王寺的旧时光,满室氤氲着煤油灯的焦油味道和温暖怡人的琥珀色泽,灯罩暗了些,尖起四指夹着一团棉花转着擦,哈上的热气水濛濛的,小手透过灿亮的罩子也锃亮如琥珀。那样的少年时光也一如琥珀。
陪读不要是陪丈夫和孩子这样的直系亲属。“陪读”的身份渐入佳境,渐渐混沌成我与非我不辨,以为自己又在读小学呢。原也是因为小学难忘。中学时光有一个大好处,没有前生没有后世,一个个日子像嗑的白瓜子,一个个黑夜象黑瓜子,又像感冒时吃的黑片白片,围棋上的黑子白子,明朗清晰,丁是丁卯是卯,你是我非一目了然。
今日怀想旧时光,犹如看了一晚的默片,或者干脆是白片——什么也不曾上演,任由我们自己重新填写、描摹或想象。
3.看母鸡下蛋
小时候母亲再三告诫我们姑娘家看小母鸡下蛋是“大禁忌”。而我偏看,偏看,偷看,和明目张胆地看。问她为什么有此禁忌,母亲也说不出子丑寅卯,她知道我不用坐守鸡蛋换铅笔作业本而不关心小母鸡的尴尬,只能编造一个最令我害怕的理由——看母鸡下蛋会脸红。幼时的我脸红如酡、如霞、如苹果,这是我痛恨的。我自小有一种病态的审美,反祖母辈的“四大白胖”而行之,觉得瘦小、纤巧、苍白是美,古书古戏上的小姐娉娉婷婷袅袅娜娜才是美。
我就是个红脸膛的瘦姑娘,癞唧唧的,一阵风能吹倒的瘦。我天天揽镜对照——看一眼母鸡下蛋,照一眼镜子,反正本是红脸还能红到哪里去。
借我家大院子大水井而织纺浆洗的女人们常常大声笑谑:你家小苹果又看母鸡下蛋了。
家里的每只鸡都和我好,它们是我养大的——这是一句令我非常自豪的话。有一次吃午饭,三姐又惹我了,小时候的我们也象一群鸡,你喙喙我我叨叨你的,永远抢食吃,结果谁也过得不痛快。三姐比我大四岁,我说说不过她打打不过她,又爱生气,而她偏会惹人生气,致使我总是处在憋闷的状态。那次的午饭吃的童子鸡,她惹我,我就说,你吃的小鸡是我养大的!顿时潸然而泪下。在这之前,一个孩子只是沉浸在一顿美味里,并未追究到这美味从何而来,但是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养大的小鸡,那么,是谁,阿花还是霸王?我冲出厨房大声地呼喊它们,鸡们不知发生了啥事,从前从没这样地召唤它们,刹那围了我一圈,我搂着一只鸡脖子大声痛哭。
养大一群鸡,那种自豪与酸辛和做一个母亲应该没两样的吧。眼看一群小鸡在眼皮底下长大,变成母鸡,下蛋,孵蛋,最后也领了一群小鸡走出草垛,整个过程我在一个女同事身上看到过,她从怎样一个小姑娘一年年走向成熟,最后也成了母亲,同样,我的这个过程又被谁所看见。——我换了几个单位了都没有长大,好几届前的旧同事都会打听着问,还是那么娃娃脸吗?还是那么瘦吗?还没有孩子吗?而她们,往往会寄上小儿女的照片,郑重地写上XXX,XX之子,拍于X周岁X地。姑爷有好几个了,而我的女儿还未出生。
母鸡趴窝了,连田边的一棵麦子都扬花抽穗了——要当妈妈了,一个未生过孩子的女人养着一只未生过小猫的猫,商量好似的,谁也别生。
我如果还能有孩童的活泼、反叛就好了,反也反得字句铿锵、青天白日、明目张胆、纵横恣肆。今天的我双脚走在城市文明的洪流里,万难抵挡抗衡之余,只能俯首敛眉做了一棵深潜水底的柔顺水草。那些叱咤风云的人们大浪淘沙千古风流地大踏步向前,而我只能关上门和窗,衔泥做窝,结草为被,小母鸡一般孵它最初的那个蛋。
我知道我在孵思想的蛋,再渐次让它们一一破茧而出,长出羽毛。我知道它们走得越远,飞得越高,而我本人则藏得越深。
4.把自己喂成小羊
吃肉多了,人会多一层浊气。有一阵子我吃青菜,怀疑自己早晚会吃成小羊。结果还真怀疑对了——出去走在青青草地上,不由自主地想坐下来,躺下来,就地变成一只小羊。记得小时候的乡村,几乎家家户户养几只羊,羊是唯美和女性的动物,动物界好象为了繁衍的需要,一胎所生的几个婴儿往往女的多,男的少,象猫、狗、和羊。小羊低着头,一径往野外走去,秋天到了,白杨树林落飘下一地的黄叶子,一片一片卷曲着,象无数的小耳朵,象上帝派下的使者或设置的圣灵探听大地的秘密。小羊一径走着,小嘴无比闲适、温柔地一卷,那样子真是好看动人,象一个高人或隐者低声吟了一句诗,顿时那秋风秋意,那凋零黄叶,都有了诗意。
说起诗意,我还想起很多,比如梧桐、芭蕉的叶子,那都是入词的,即便不是哀怨,也多是娇矜的,“梧桐更兼细雨”、“梧桐雨,点滴到天明”“一滴滴,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字字句句都是秋意;至于雨打芭蕉,那南国的气息喷勃而来,有着湿淋淋的、浓浊的绿意;比较家常的叶子,自然是白杨,秋来了,叶子片片飘零,乡村孩子用竹针一一扎起,其快速敏捷准确得象小鸡叨米,叶子一嘟噜往下一撸,竹针像妇女的缝衣针一样连着一根长长的线呢,这样一嘟噜白杨叶子象长龙一样唰唰爬行过小街小巷,回家倒在羊圈里,小羊的嘴唇很漂亮地一抿,一堆叶子就吃出一个窝来,小羊吃饭的神态和动作简直美极,用现代的摄像机拍成慢镜头不知该多引人注目。我的小猫猫猫吃饭也极有神韵,小嘴撅撅的,满不在乎的,带点儿任性和挑剔的神态,其实吃的都是美食。同事杨明说:桂苓你吃饭和你家猫猫一个样!
更家常的是香椿,汪曾祺曾写过“菜中三芽”,中有“香椿芽”,有点暴殄天物,其实平民化一点香椿叶也很不错;榆叶暗绿的颜色,涩涩的,但榆钱很好,可入食。一次路过东直门堵车了,老师叫我看车道两边的丁香,丁香的叶型极佳,尤其它的色泽,总希望去摸一摸,想象中该是小少女薄薄耳垂的柔和——丁香的叶子,即便到了深秋,满地飘零也仍是美,那种柔和的黄,一地轻黄,有着多一分则秾少一分则纤的色彩饱和度。
叶常常是花与果的点缀,尤其桌案间留存多年的干果,比如石榴,孪生的背靠背的石榴,摘取时留一截枯枝好些,摘下的葫芦、南瓜,留一段带着刀痕的把好些,倒是苹果、桃子,摘的时候可留几片叶子,尤其烟台红富士,胖嘟嘟的大红脸,俗艳的,带片叶子顿显俊逸。什么是叶的点缀呢?光,而且光又是充满变数的,每分、每秒,不同的角度与不同的光照强度,使叶之蓁蓁充满了瑰丽与神奇美。这些,我是小羊我自然知道,最为清楚与明了。
5.一只狗在晚归的路上睡着了
狗是动物家族里的公安局长。管来去进出,管一方平安,管常住户口与外来人,管内部和平与物质分配,也管这个家庭新来人员被大家认可,一个刚出生的小孩或一只新买的小羊小牛。而黑母羊沉静的样子象个睿智的学者。
一只小山羊或一只狗在晚归的路上睡着了,被主人叫醒的时候就地在烫人的沙土里滚了一圈,沙粒浮了一身,象京城名吃——那沾了一层糖霜的驴打滚、猫屎橛和艾窝窝。主人醉醺醺的在胡同谁家墙角下撒尿,胡同又细又长,夜晚的风很细、凉、月色微薄,不明白一个高大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能撑着回家去解决,就这么让一只三岁狗静静看着,狗想,他也是想变成一只狗吗?一只狗睡着了,寒凉的晚归的夜,浮着一层稀薄的月光。一只狗它的睡梦里梦到了谁,被叫醒的刹那,看见了什么?一只狗脑中所想、目中所见又为谁所知。
6.煮猪食的味道象一根麻绳
记忆的闸门象一个井盖,一旦打开,便向我呈现了一个无比丰富、嘈杂而繁密、绮美的地下隐秘世界,那是我不曾了解的。
他们把我的记忆甩掉了,他们长得太快,我的记忆却还是十几岁,一直没长,象施了魔法或喝了某种停止药。
煮猪食的味道象一根麻绳,拦腰拴在我身上,象裙衫后边那漂亮的蝴蝶结轻轻一收,记忆便永远拴在故乡那棵偏厦前的木橛上。煮猪食的味道,牛槽草料的味道,羊棚猪圈牛屋鸡窝的味道,在这本书里,都是阳光雨水泥土的味道。今晚,我写下这些,黑墨水淌在纸张上,象夜风扫过纸窗,好象回到史前时期,一只蚂蚁无声无语地回巢,或骡马嘶鸣着,奔跳于黄土大道。我看到一只蚂蚁迷途挣扎的全过程,又有一个更大的什么东西看见了我的迷途与挣扎,并使我两眼抹黑,异地漂泊,是谁使我变成了眼前这个样子,那个大东西他可怕的翻手云覆手雨正如何拨弄着风水盘,玩着哪个手脚乱舞乍的懵懂少年。我像一只偎不上吃奶的小猪,心底凄凉,充满哀怨。放眼四望,随便拉出个谁谁都令我羡慕。
煮猪食的味道闻久了,会错觉自己也成了猪,或者什么时候错吃过猪食,竟有一种找到记忆或此曾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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