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情结(三)》张炜
作者:张炜
惟一的树
也算为生活所迫,后来我不得不在小城里一再变更住处。新的居所平淡无奇地处于一个新开发的居民小区里,即人们都熟悉的那种公寓。这个五层楼房共分五个单元,没个单元前的空地上都植有一株毛刺槐,它们在暮春开出紫红色的花,成为楼前弥足珍贵的点缀。这就是我们小区里的绿树红花。为了保护这五株小树,当初铺水泥空地时,泥瓦匠特意在树的四周用砖砌成一个方框形。可是当这座楼的人入住没有多久,五棵小树即被车撞倒了两棵。歪折的小花树不是被及时救护扶起,而是很快被某些主人从根上干掉了,问为什么?有人答:这些树碍事,来回倒车就得小心多了,太麻烦。
为了“方便”,一个月之后剩下的三棵又有两棵被车轮碾伐了。也就是说,我们楼前仅仅剩下了一棵树,然而它就在我居住的这个单元的前面。这立刻让我悲酸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幸运感,当然也还有难平的愤怒。我不信一个人这样对待一棵稚弱的小树会有好的心地,也担心他们的车轮会碾压许多同样美好的生命。我在惟一的槐树前站了一会儿,发现它只比拇指粗一点,可是开出的花一束束压弯了纤枝,这花不知疲倦地一束未凋一束又开。它正努力地吐出芬芳,以此向这幢楼房的主人求诉:我会不误花季地全力开放,我会用尽仅有的一点力气,以微不足道的美来妆扮这个小区,服务你们,只求你们饶恕我、放过我。
从此我多了一个心事,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小树的方向观望,总要走到楼梯口去。只要看到惟一的树还在,就让我松一口气。它像是最后的 一个象征和希望,它仍在滞留和坚持,倚在我们身旁。车声不绝,喇叭嘶叫,我看到小树浑身颤抖地躲闪。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它竟安然无恙。
一夜大风,早晨起来从楼梯口去看小树,发现它落了一地叶子;还有,它折了一根枝条。这是一根仅次于主干的粗枝,使整个树冠去掉了三分之一。我害怕这会造成一种可恶的提醒,就奔下楼去,在小树四周又加了几块护砖。
小区里没有一刻可以安静,从白天到入夜,再到凌晨。这里除了恼人的车辆,还有一拨连一拨的小贩进出叫卖,特别是南腔北调收购破烂者的高声大喊。让人奇怪的是物业管理部门根本不曾干涉这些嘶叫,更使人惊奇的是,一个还算簇新的小区里竟然有无穷无尽的破烂。说到入夜和凌晨的嘈杂,有时真算得上惊心动魄:一辆辆轿车都安装了防盗报警器,它们会突然在夜深人静时放肆长鸣,那是各种各样的嘶叫,警笛,救火车的号叫,不一而足。这猛然大吼的凄厉之声会让人从梦中惊醒,心脏一阵剧烈跳动,然后就是努力安静自己,设法入睡。可是只过了一瞬,又是再一次的突然嘶叫。不仅是这个小区,几乎所有的小区都有这种令人生惧的嘶叫。这不是人间的声音,这是地狱里才有的哀号。
据说半夜里响起的轿车警号、它的声声尖叫会使车主产生特别的愉悦,越是尖厉逼人越是令其自豪和兴奋。这种声音在提醒他那可怜巴巴的拥有。这就是第三世界的窃喜,是一种不可理喻的趣味。然而整个小区的人家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有自己的小车,一辆辆车里铺了厚厚的地毯,有拉手纸巾,有空气清新剂,有垂挂起的一些小玩艺儿,还有花花绿绿的软垫、儿童玩具,等等不一而足。仅仅从车内的物件看,还不知他们是多么高级的动物,拥有多么高级的趣味。其实就是这些人在偷着发狠,碾压楼前小小的花树。
我们楼前惟一的毛刺槐如今已经五岁了。它长成了胳膊粗,枝叶繁茂。我盼它快快长大,当它长到碗口粗的时候,那些轿车再要欺负它,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又是暮春,毛刺槐开出了空前绚丽的一束束花朵。这花招来的蜂蝶可真多。天气热起来,由夏而秋,它在不停地开放。
岛主
小城北去十公里就是美丽的渤海湾。当我们穿越大片田野,看到了近海松林时,忍不住就要发出慨叹:多么好啊,多么漂亮的地方啊。同时心中也会生出阵阵困惑:当年筑城的人为什么不让城区更靠近大海一点?如果这样,那将是怎样漂亮的一座滨海城市啊。
这片无边的沙原,还有松林,都深深地吸引着我。
站在海岸眺望,可见远远近近的几个海岛。最近的一个似乎近在咫尺,简直伸手即可触摸。岛上林木葱茏,房屋鳞次节秕,西部是洁白的沙滩环绕,东部矗起黑色的礁岩。整个岛太美了,这样的地方大概只有神话中才有。一个小小的码头通向海岛,这里同时还是一个繁忙的渔港。
登岛之后会有另一番惊叹。这个岛早在几千年前已经有人居住,眼下已有居民三百余户,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渔民。所有的岛屋都由青黑色的海岛石垒成,顶盖是棕色的海草,坡度很缓,看上去十分美观,远比岸上的民居要诗意得多。一条条巷子细窄,安静,偶尔出现的一条狗也不吠叫,只是看看生人,再抬头望望太阳,然后离开。一些海鸥在岸上飞舞,细嫩的叫声让人想起撒娇的孩子。岛上只有很少的一点可耕地,全部种上了蔬菜,被守岛的女人们莳弄得油旺旺的。
我一整天都在岛上走着,不愿停歇。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新奇有趣,仿佛来到了某个仙境。这里首先是安静,是大海清新的气息。这个椭圆形的岛东西长南北窄,最东端有高耸的礁岩,上面还建了一座高高的灯塔。细白的沙岸差不多环绕了整个海岛的四分之三,砂子洁白,颗粒均匀,在阳光下散出阵阵温热。有几只归来检修的船停靠岸边,吸引了一大群海鸥。从船上下来几个穿了闪闪发亮的胶皮衣裤的男人,他们每迈出一步就发出嚯啦嚯啦的声音,走在岸上就像外星人一样令人好奇。
一个现代人能够来到这样的海岛而不产生眷恋?我真想懒在这里,一直躺在沙滩上,让太阳把周身的寒冷全驱个干净。这一天,我直等到最末的一班船才离开。可是我的心留在了岛上。我最后形成的一个主意就是,我一定要设法在此更久地呆下去。
我知道岛上的生活会有另一种寂寞,这也是它魅力之一部分。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不过它只在幻想之中。
离开海岛之后,很长的日子里我有些沉默。小城的朋友得知了我的心事就说: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啊。我不信他的话,因为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事物无一不是千辛万苦方能接近。我说自己想倾其所有定居岛上,我只需一处最普通的海草房子,我会把它当成至宝。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那就是愿用下半生做一个岛民。
朋友于是去了海岛,想为我寻一座海草屋。回来时朋友笑吟吟的,说:你去住就是了,随便住,但你不能拥有那里的房子,因为岛上的屋子是不能买卖的。我问:租用吗?他又摇头:不,岛主说用不着。
“岛主”就是那里的头儿,朋友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找到了他。
我在朋友的陪伴下再次登岛,这次只为了拜见岛主。在一座海草屋中,一张粗木桌前坐了一个矮矮的中年汉子,大眼睛,胡茬黑旺,绾着裤脚。这就是岛主。他的模样让人拘谨,但听他哈哈一笑就马上放松了。他的大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办吧,你来说。
我说了。岛主依然大笑,然后领我转了离海岸很近的几幢房子,里面都空着。据他说这都是岛上的公有闲房,正愁没人住呢,你来了正好。我说那就让我来住吧,我会好好爱惜它们。岛主说不用爱惜,这样的破房子咱有的是,你只要住下去就是,每天晚上陪我一起喝喝酒就行了。
离开岛主时我有了另一种忧愁:我不会喝酒。我把心中的忧虑对朋友说了,问他怎么办?朋友说:那你就喝水。他说岛主是真正的好人,急公好义,是全岛衷心拥戴之人。
就这样,我住在了一个梦中的岛上,特别是有了一个岛主做朋友。岛主酒量很大,像传说中的武士那样用阔口大碗喝酒。但他从来没有强迫我喝一口酒。
向东方
从那座大都市到东部山区,再到小城,我的路线是一直向东。最东部是大海,我脚踏的这片大陆最东端像是插进大海深处的一个犄角。大概我走到犄角上的那一天,就会自然而然地说一声:停吧。现在还不行,我还在向东移动,一路上,我的身体留在一个个居所里,它们等于是我东行的驿站。我的心一刻未停地向着东方。
那里也并非是草木葱茏之地,但那毕竟是半岛之端,是海雾缭绕之地,是陆上人遥望之地。这是一种本能的移动和向往。以前的海岛之行,更有后来的岛上生活,都极大地润湿了我的身心,使我几乎不再犹豫地拒绝干燥的都市。什么是都市?是喧声,是不见头尾的车辆,是一连两个小时的街头堵塞,是城区上空永远有一层棕色或紫色镶边的汽体包裹,是医院里的人满为患,是叠放的蝈蝈笼一样的居室,是小商贩占居的人行道,是蓊郁的深宅大院与遍地垃圾的居民区的强烈对比,是愈加稠密穿梭的各色势利人等。
离开挚友,想望心切,背向半岛,疼痛揪扯。人在两难中苍老和失去,失去岁月与青春。
我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寻找一个居所;不,我整整花掉了上半生来安顿自己。我深知身躯在大地,心灵在身躯,一个人实际上一直在寻找的,仅仅是心灵的居所。
从海岛上归来要穿越一片海滩和树林,这主要是松林和槐林。开阔的沙滩,无边的草地和灌木,扑腾翩飞的鸟雀和各种四蹄动物。这里至少看上去是一个吉祥之地,是较少被野蛮人围剿的自然发育之地。从地图上看,这里就接近那个“犄角”的顶尖了,是一片大陆的东方之东。我在此呼吸的是大海的气息,看到的是清新的露珠,抚摸的是刚刚绽放的铃兰,倾听的是四声杜鹃的鸣唱。多么好啊,不过要快:快来亲近快来看护,要告别也需赶快,因为它在这样一个时代,要消亡和丧失殆尽也许只在转眼之间。
这片让我不能遗忘的林地和沙原,是我长时间的想念和希望。我几乎不能把它放在离心灵稍稍远一点的地方。于是我把许多时间都花在它的身上了,尽管它离我居住的地方很远,我还是每周都去一次。它的一枝一叶都让我引为知己,认作亲朋。林子里的动物开始熟悉我了,不止一次有喜鹊在近处迎接呼叫,我相信这是它的一种问候。还有黄鼬和狐狸的款款脚步,其转脸顾盼的从容,都让人感受整片林子的友好之谊。
这使我不由得思考:人类在大自然中犯下的罪孽,主要就是因为长了一颗冰冷的心。这颗心所连接的手,一染了物欲就会变成铁爪,然后死死抓住不再放弃,最后一起沉入无底的深渊。
海风和林风交汇吹拂,让我的脸明朗,让我的眼清澈,让我的心舒缓。当然,我深知在今天,这种享用真是太过奢侈了。这种奢侈由一人独享不仅过分,而且必会在某一瞬间丢失。我现在想象的,是怎样让更多的人来这里,来东方,来一起做起人世间最有意义的事情。我凭借的不再是一己之力,找到的也不再是一己之安,而是一个可以指望的明天。这种实现,也不仅是纸上的文章,而应该是大地上的矗立。
我由期待到想象,渐渐走向了筹划。我将不再离开这片林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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