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棵树》詹文格
一
一棵树远走他乡,村子便失去了灵魂。
此时我的眼前一片狼籍,乱石裸露着狰狞的面孔,枯枝败叶夹杂着碎石、泥砂如一张哭丧的脸,显露着大灾之后的苍白和虚弱。这里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泥石流,一夜之间,一个偌大的村庄几乎夷为平地,我站立于面目前非的村道上,目睹遍地的乱石和倒塌的房屋,深深凭吊着一棵树,祭奠一棵树,怀念着一棵树。
那是一株千年古树,它如一个卫士,守护着山村,漫长的岁月融进了弥壮的根须里,苍老虬曲的枝干直刺天穹,巨大的伞形树冠足足罩住了一亩余地,站在树冠下你方知什么叫遮荫蔽日,什么叫伟岸挺拔。树是世间最平和淡泊的物种,像一个伟岸的汉子,坦坦荡荡立于天地之间,让浅薄者无地自容。人的生命不过百十年,对古树来说人只是个匆匆过客。千年古树经历过多少阴晴圆缺,多少是是非非,但它依然默默地站立着,假如换成一个千岁之人,那说不定早就成妖成精了。
好大一棵树啊!苍桑写在脸上,年轮刻在心里。风风雨雨,古树跨越好多个世纪,依然岁岁吐绿,年年发枝。弯曲的石板小径像一个惊叹号从古树下绕过,通往山外的官道,稗官野史连接起长长的历史,穿过烟雨迷茫的村舍,跨过淙淙流淌的小溪,泊上轻盈晃荡的乌蓬船,勾勒出一个典型的江南山村。老牛蹒跚着步子迈进田野的时候,有风送来稻谷与麦粒的芳香,劳动是一组写实的动词;风景是一组意象的名词,走在风景里的乡人才会浑然不知。
这道风景被一个游历山川的摄影师发现了,很快便变成了杂志报纸的封面,另一组古树特写照片也赫然登载在旅游画册上。起因十分简单,结局却让人伤感,从此改变了古树的命运。树大招风,这是一种深层次的暗示。
几百公里之外的省城正在创建花园式城市,在这个人心浮躁,普遍追求速成的年代,省城已是各路商界奇才的渊薮,策划者大胆地采用“拿来主义”,嗅觉灵敏的园林老板看到古树的精彩照片,便按图索骥地来到了山村。历经数百年,古树迎来送往了心态各异的客人,经历了战争与炮火的洗礼,但是从没有见过如此张狂的商人。当园林老板看到这株古树时,觊觎的双眼发出了一种贼亮贼亮的冷光,嘴中啧啧地赞叹:奇树!奇树!真乃稀世奇树!就在这一刻,那双如鹰隼似的眼睛已经决定了这株古树的命运。这株树是一棵典型的连体树,在树干的中部开出一个人字形的叉,树叉有点缠绵地互相挤挨着平行向上伸展,在顶端分成两个独立的树冠,远远望去一个像昂首挺胸的男人,一个像缠绵依偎的女人,活脱脱象征着爱情的化身。更让人赞叹的是在树的身后是一个崖墈,墈上长出一蓬气象万千的茑萝,顺着树身一路缠绕攀爬,藤和树紧紧相连。
也许是因古树的福荫,树下有一口清澈甘甜的水井,井水冬暖夏凉。每当深秋来临,落叶铺满小路,踩着松软的落叶,挑着水桶晃晃悠悠地来到树下时,让人感觉静谧的山村里仿佛时间已在这儿凝固,水井中细虾跳跃,游鱼可数,墨绿色的水草如章鱼的触须,轻柔地伸展,一串串水泡从井底断断续续地冒出,香樟林子后藏着一个古老的榨油坊,榨油坊里水车的咿呀声和浓酽的油香味弥漫在旷野村舍间。向晚时分,远处山尖的斜阳映入水中,荡漾在井面上像是一池浮动的细金碎银,此时你会感到山村正漫溢着旷古的幽深,浸淫着如诗的静美。空地上长满了蒲公英和紫苜蓿,边缘稆生着稀疏的谷苗和葏草,屋场前转悠的鸡鸭,奔跑的黄狗,若有若无的炊烟让人感觉到无声的时光在默默作着挽留。每一个人都在这样的不知不觉中过完每一天,过完每一年,过完或长或短的一生。
二
一个初春的早晨,一行人驾着一辆几十个大轱辘的卡车,一辆大型吊车,外加一台张牙舞爪的挖掘机浩浩荡荡开进了山村,只大半天功夫就把古树的老根掏了出来。村民们不知何故全都围了过来,有人要去阻止,但是乡、村、组三级干部作了决定并坐镇指挥,以八千元的价格将古树连根卖给了园林老板。领导干部颇有临场发挥能力,对于群众工作很有策略,在村民面前现场作了一番演讲:首先讲这是有偿购买,每个村民可以分到一定数量的钱;接着讲要顾全大局,下级服从上级,支持省城建设……
古树阅历深远,纵看世态炎凉,往事沉浮,但是它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有人可将它连根拔走。根植于乡土的大树现在要背井离乡,到城里去供人观赏了,灯红酒绿的城市对于乡里人有着巨大的诱惑,但是对于古树呢?
就在古树被大型吊车吊上卡车的一瞬,一只喜鹊从遥远的天边扑了下来,这时人们才记起,多少年来树梢上就有一只大鸟窝。喜鹊衔枝筑巢,繁衍后代,现在窝中还有几只嗷嗷待哺的雏鹊。雏鹊不知道这突来的变故,惊吓得叽叽地尖叫,尽管祖先赋予了它们可以翱翔蓝天的禀性,但是幼嫩的身体上才开始长出一层绒毛,短促的时光还没有让它们掌握飞翔的本领,对于突来的变故它们只能不停地哀叫着,扑愣着,盼望着找食的妈妈快点归来给予它们呵护和爱抚。雏鹊母亲嘴中含满了虫子,嗷嗷待哺的孩子渴望着一顿饕餮大餐,但当它看到这恐怖的一幕时,长长的嘴喙禁不住张开了,辛勤捕捉来的虫子被风悉数吹落。于是一声长长的哀鸣从低空划过,它看到树干已经倾斜,衔枝垒砌的安乐家园变得摇摇欲坠,可爱的孩子们生命已危在旦夕。
雏鹊母亲在头顶盘旋了一圈,当发现古树已被吊上了卡车,孩子们将面临死亡时,它不顾一切,如一支箭镞直射而来。因为惊慌,雏鹊母亲俯冲而下时竟撞在了一根尖锐的树枝上,头部的皮毛被尖锐的树枝剐了一下,撕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便汩汩地冒了出来。吊车像一个膂力过人的长嘴怪物将古树在卡车上旋了个大圈,雏鹊母亲被巨大的惯性重重地甩了出来,它被摔得晕头转向,但它仍扇动着翅膀,再次扑向尖叫的雏鹊……
卡车启动了,引擎巨大的震动力使古树的枝丫在不停地摇晃颤抖,鸟窝随时有跌落的可能。浑身沾满血迹的雏鹊母亲在孩子的呼唤下,它一次又一次冲向纵横交错的树枝中,嘴中呱呱地叫唤,翅膀不停地扇动,紧紧追赶着向前行驶的卡车,它无法知道这个不停吼叫不知疲倦的庞然大物将会把自己的孩子带向何方?
有人说鸟与树是一对热恋的情侣,它们的恋爱从春天开始,至冬天结束,经年久年,轮回往复。春天是鸟与树花前月下的季节,硕大的枝叶收藏了许多情爱的细节,只有到了冬天,所有的事物才变得明快和简洁,树叶被风收走,收入湛蓝的天空,收入丰腴的大地,收入新年的希冀。走在山间或旷野上,仰头望去,分叉的树枝间浑圆的鸟窝就如一枚订婚的钻戒,在太阳下闪着银光,鸟与树是一种完美的结合,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用骨肉相连的依附来传递彼此的牵挂,来作情感的真诚交流,在生命的成长中今生今世谁也不应该撇下谁。
乡村公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卡车一路颠簸,经过一座驼峰桥时,卡车重重颠了一下,树枝随着车子起伏,出现了很大幅度的摇晃,几只雏鹊随着散落的鸟窝呼啦一下跌落下来,在车厢的边门上撞了一下,然后滚向地面,奔驰的卡车掀起巨大的气流,跌落的雏鹊被车轱辘卷了进去,巨轮与地面没有丝毫感觉,卡车辗过之后,地上只遗下一摊不太显眼的肉浆……
雏鹊母亲发现孩子猝然消失,突然发出几声刺耳的尖叫,然后拼命超越卡车,调转身,它可能想看看是谁在操纵着这个庞大的怪物,无情地夺走自己的孩子。雏鹊母亲一声嘶鸣,眨眼间便冲向了透明的挡风玻璃上,扑咚一声,像断线的风筝一头撞落。就在这一刻它抛开了自己肩负的使命,忘记了该要搭建的鹊桥那个亘古不变一年一度的相会,一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七夕的牛郎与织女只能流下伤心的眼泪。
三
古树到省城摇身一变,成了一棵价值超百万的凤凰,传说中的凤凰树植入了省城的公园,经过电视报纸一番包装炒作之后,带来了不尽的商机。城里人难得见到这种带着田野新风的古树,尤其是生长成连体枝的古树。古树的到来作为一种成功的移植典范,在省城产生了轰动效应,一时间下乡买树成风,一些翠绿的山村转眼就剃成了刺眼的秃头。
于是每一棵被掳走的树都将产生一次生离死别的哭号,鸟的尖叫,蝉的嘶鸣,藤的断落都是对现实的一种呐喊。是树让鸟把家安在了高空,树是憨厚朴拙的,它只懂得把有力的根须扎进泥土,一辈子也不敢让双脚轻易地离开大地,它只好把梦寄托给灵动的鸟儿,鸟儿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那种姿势是树一生也无法遂愿的梦想。但是树对鸟儿来说,在树的脚下也有着鸟儿永远都无法穷尽的土地。鸟与树在诉说着传奇的爱情,绝世的爱情。透过天空灰蒙,空气黏滞的城市,这样的爱情越来越稀少。
一棵古树被强硬的方式带进了城市,有点像一个被拐卖的妇女,更像一个熟稼穑的农夫,当突然间离开田野,站在逼仄而又杂乱的十字路口时,望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世界,难免身体拘谨,手足无措,天赋的浩淼与博大在瞬间消弭。尽管古树已经站立在城市的阵营里,同样完好无损保留着自己的面庞,但是阳光与空气送来的不同养分已经消解了古树内在的力量,树根伸在钢筋水泥挤压的泥土里,心中开始不停地呻吟。
秋去春来,雁飞燕归。一年就悄悄过去了,在酷热的夏天开始不久,古树在公园里突然一夜之间掉光了所有树叶,不久就这样站着枯死了。不少专家和园艺师想尽了办法,但终究未能挽回古树的生命。空气、水分、肥料、病虫、湿度、pH值……透彻的研究也无力回天。树挪死,人挪活,古树的死是对生物规律的尊重,自然界的法则是和谐。世间的物种每天都在以几种作消亡,我们奔跑的时候应多看看身前和身后。现在无人对古树的死亡负责,没有人去追究是谁剥夺了古树的生存权,理由是水土不服还是寿年已到,生命将尽?没有人能回答。古树的身后刚刚立起的一块宣传牌,详细介绍了古树的情况,从植物学分类归属什么科什么目,约有多少年,然后引用了一句雅俗共赏的新婚祝语:在天想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体枝。这些文字成了古树的生平简介,在城里不少新婚男女纷纷来到古树下合影留念,彼此在心里发誓,面对古树,让树为自己作证:要爱就爱到海枯石烂,爱到地老天荒……
如今古树死了,古树再也无法验证那些新婚者的诺言了,它面对生存于尘嚣之上的城市一言不发,永远闭上了眼睛,立于身后的宣传牌成了古树的墓志铭。好大一棵树就这样离开了这个鲜活的世界,它的心里是否也想到了遥远的胡杨林呢?生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烂的植物界精灵。在古树的斜对面却是一个思想者的雕塑,这个雕塑作为城市代表作的经典,曾在大大小小的城市被无数次复制,现在思想者正手托前额,在车来人往的闹市中低头作着沉思。
古树死了,但是从古树顶端弯曲的地方出现了两个拳头大的空洞,就像是一个枯髅,双眼空洞,嘴巴幽暗,洞中流出一种洁白的液体,在微风中不时向下滴落,有人说这是古树在流泪。一时间市民争相到公园观看,七嘴八舌,议论谈笑,数码相机在闪烁,来者都想目睹一下这棵稀世古树的死亡过程。宁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古树的死变得如此有噱头,这是它留给平庸生活的痛楚,为什么一些欢乐要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也许一棵树的死亡感动不了麻木的看客。一群大头蚂蚁正从地下的洞穴里牵线而出,顺着树干爬向顶端,朝着两个流水的空洞逶迤而去,它们想去寻找什么呢?
古树在城里死去的时候乡村的那口水井也突然干涸了,枯井变成了一只幽深的空洞,张望着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村民们望着干裂开缝的木水桶,想着这口冬暖夏凉的甜水井止不住也流下了眼泪,他们或许已经知道,那棵曾罩着水井的古树已经客在死他乡。
一阵旋风骤起,卷起散落在草地上的几片残叶,这是风在给古树招魂。一棵树有两种死法,一种是站着死;一种是倒下去死。站着死十分悲壮,倒下去死有点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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