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小麦元麦都收割脱粒飏净,麦子摊晒在仓库场暴晒,热辣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砖场滚烫,低空若有若无的丝丝热气蒸腾上升,麦子多余的水分被迅速逼干,饱涨的麦粒收紧了,铁锹翻铲都觉得滑溜。麦柴叠放有序,根部一律向外,不是那种胡乱堆放的柴垛,称柴庐,状似蒙古包,分两个部分,顶部圆锥状,一层层稻草苫螺旋往上至顶部,底下一人多高呈倒圆台状。滑溜的麦柴,随着它升高随时有坍塌的危险,没点三脚猫功夫是不敢冒然叠麦柴庐的。没有任何工具,但凭一双巧手,眼光,膝下的虚实感知,把麦柴叠放整齐、结实、匀称,随高度缓缓放大,给人美感,又减少雨淋。这位戴着草帽的老农还是能工巧匠呢!
  蓬松干脆的麦壳堆在场角,由着日晒雨淋,日渐沉实,底下因吸水而腐烂,洇出黄色的污水。比起已经入库的麦子,即将移栽的稻秧,它们最不值钱,队里忙完才搭理它们,翻出来晒干,装上木船运到附近小窑,换几个小钱。必须为耕牛留一点,日暮后堆在牛棚上风口,烧一堆驱蚊烟,让耕牛睡个安稳。寻食的鸡都不去搭理它们,满场转悠,啄食砖缝里遗落的麦粒,那么大的群体一览无遗在一起觅食的机会并不多,或许还有玩耍嬉戏,还有交际的成分。
  仓库场是制高点,站在场角眺望,浑黄一片中嵌着几方新绿,那是稻秧地。稻秧不过一拃长,很纤弱,还不到移栽秧龄。秧地这里一块,那里一格,貌似随意,其实都精心算计,来日就近移栽,节省运输工本。落谷错开时日,恰好在秧龄最佳那几日移栽,不早不晚,最多相差三二日。
  这是收获与播种间的空挡,地歇人不歇,全村男女无一例外割草积肥。前几日还绿茸茸的田埂变得光溜溜的,宅前村后地上干干净净,河滩,荒坟,沟渠,凡是人能涉足的地方,都有握着镰刀背着草篓的身影。队里开了两条农船去尚湖,过船闸,停泊在人工河边。干湖造田后,原来的湖岸还在,湖底变成一块块粮田,划给各个大队种植。湖不在了,人们习惯上还叫湖。这里离村落远,人迹罕至,杂草丰茂。你能想到尚湖割草,别人也能想到,几十成百的农船拥到尚湖扫荡,草再多敌不过蜂拥的人流,为了抢资源,割草人之间难免摩擦,最终划定地界。
  母亲把第一篓草随便倒在一处场角,几步开外竖几块断砖,圈出一块地盘作为我家临时堆放场。表示界限的物件随意而多样,竹扫帚,破篮子,破镰刀,一棵带刺的野苋菜,或者用红砖划一个圈,线痕歪歪扭扭。母亲回头看了一眼,在脑子里留下定位,如果倒错了地方,小一晌辛苦白吃,难免与人龃龉,做体力的村妇只忍耐劳苦,一把草,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脸红脖子粗。
  男男女女背着草篓,或许胸口还抱一把草,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砖场,倏尔隐没在田野。场上草堆迅速增高长大,这家那家,较着劲,你追我赶,愈发拉开差距。割草是童子功,技术含量不高,劳力少,手脚慢,或不怎么勤快的人家,草堆明显小。母亲不只关心自己,很留意人家的草堆,堆子小了,一脸不悦,干得更舍力,同时鞭挞我们爷俩。
  母亲不会投机取巧,远不如他人消息灵通。譬如说,这次称分量,有的专挑水草,草根带着大块泥巴;明天换一种计量方式,用箩筐量堆作,有人专挑茅柴、茭白叶、蒿草之类蓬松植物。母亲对此嗤之以鼻,茅柴哪来肥力?水草没肥力还为害庄稼,夹带泥巴心太黑了。队长心知肚明,对投机取巧的毫不留情打折。割草的必须嘀咕几句,否则面子过不去,自知理亏,不敢吵闹。
  老祖宗传下规矩,耕作层每季翻耕一次。老牛拖着单犁,吭嗤吭嗤,慢悠悠慢悠悠。赤膊的老汉扶着犁耙,一边吆喝,用竹梢轻轻抽打牛屁股。犁前一垄黑土往右翻转,以犁沟为界,枯黄与新土绝然形成对比色。白鹭,灰椋鸟,黑喜鹊,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跟在身后,忽而凌空腾起,忽而落地奔突,啄食犁沟及新土暴露在日光下还来不及藏匿的蚯蚓、蝼蛄、蛾蛹,还有自投罗网的黑壳虫、水黾……偶尔还有泥鳅、黄鳝,早该结束冬眠却被困在硬实的泥土下,糊里糊涂被锋利的铁犁割伤,扭动着带血的身子,成了鹭鸟的美餐。手扶拖拉机拉着双犁,突突突吐着黑烟,铁牛的力气比水牛大得多,一趟子两垄,还跑得快,鸟们似乎不太喜欢紧跟,受不了噪声和黑烟。它耕不到尽头,边边角角需要人工善后,俗称坌田角。
  田地裸露黑色的脊骨,在毒日头下暴晒几日,表面发白,内里发酥,黏性大大降低。
  大大小小泵站开足马力昼夜不息,把河水送到灌溉渠,再由总渠逐级分流,进入农田。水,排在“农业八字宪法”首位,可见农田灌溉的重要性。队里有专职管水员,协调管理沟渠中大小闸门,主闸门配有专职工具,一把放大的梅花扳,专司闸门升降,乡间唤它闸门钥匙。管水员左手提一把闸门钥匙,右肩扛一把铁锹,这里掘几锹,那里填几锹,根据收种先后及田地高低,决定先给哪块地上水,拉开哪块闸引水入哪条渠。上水是一项顶大的工程,讲究策略。水从田埂上缺口流入,在泥垄间蜿蜒漫漶,晒干的土嗤嗤吸着水,这一头已经一片汪洋,那一头还是干土,一畦一到两亩的地上足水得一夜。管水员提着队里配备的桅灯,条件好些的配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整夜守在田头,听声音判断哪里漏水,及时补漏。管水员之间像防贼一般防着隔壁村的同行,村与村间田邻田沟连沟,他们拥有同样的工具,可以随时关你的闸,把水引到自己管辖的粮田。
  旱地成了水田,钻入鼻腔的空气湿润了。夜色中,一块地被白色和黑色分割出一道道风景。
  困在泥土中的青蛙最先感知,白天蛰伏,一到晚上再也按耐不住。无论音色与叫声的变化,雨蛙算不得歌唱家,它们只会两种语言:嘎嘎,或咕咕,仔细聆听,有一半只会“嘎”,另一半只会“咕”,我无端认为,这两种单调的声音分别来自不同性别,声音的力量相当,在雨蛙的世界中,保持着微妙的性别平衡。“嘎嘎嘎……”不是连续的,每一声大概音值半秒,停顿半秒,接着下一声,“咕咕咕……”的节奏完全一致,劳逸相替。令人惊讶的是,这两种声音互相填补了彼此空白,它们都躲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没有谁挥舞指挥棒,像轮唱,绝不乱套。可能有谁一开始跟不上节奏,几声就对上点位了。忽而是“嘎咕嘎咕”,忽而变成“咕嘎咕嘎”,它们的轮唱不分主次,是在求偶,还是娱乐,还是像婴儿一样把啼哭当成运动?只听唼的一声,紧接着扑通扑通,雨蛙有力的双腿连续起跳,歌声突然中断,短暂的静默传递到远方。是就近找到心仪的伴侣,是被突然觅食的水蛇受到惊吓,还是渐近的脚步声让它感到潜在的危险?不一会,歌声又起,恢复到早先的节奏。夹带着“呱呱呱呱”“蝈蝈蝈蝈”“吭吭吭吭”,声音明显高亢宏亮,是青蛙,音量比雨蛙大得多。
  青蛙是这群小不点的首领,独踞一方,同一条田埂上很难碰到两只青蛙。它不屑于雨蛙无休止的呱噪,没有兴致加入合唱,难得叫几声提醒它的存在,圆鼓鼓的肚子像大功率扩音器,震得水面漾起涟漪,就近的雨蛙立马噤声,过一阵,才小心翼翼恢复中断的合唱。正是那难得的几声,被觊觎者发现了行踪,电筒光晃过去,光束刺目,青蛙不动声色蹲在原地,从渐近的脚步觉察到危险的临近,一个三级跳试图逃跑,这么大的动静更把它的行踪暴露殆尽,一览无遗地裸地无法为它提供庇护,狠毒的鱼叉追赶着它,它藏身在水面下自以为安全,猎者徒手把它擒获。
  很多时候,青蛙是猎人的意外收获。那几日,母亲每每鼓励父亲和我出去“照黄鳝”,以改善伙食。不存在野生这一牛气哄哄的说法,野生两字没有养殖可比对。黄鳝上不了酒席,乡下人从来不会花钱买,只有街上居民应季买一碗,消费量不高,它不值钱,尚不如猪肉价。《舌尖上的中国》介绍湖南山区办酒席,有一种菜无需准备,本家带亲友几个人去稻田,随手捉几十斤黄鳝,好像寄放在那里的。这个情节不可信,黄鳝昼伏夜出,晚上才出来觅食,白天躲在洞里,哪有这么傻。
  最好是暗星夜。爷俩穿着破胶鞋,万万不敢赤足,田埂上,草丛中毒蛇隐伏。两节新电池抵一斤黄鳝,最多用两个晚上,还贴进人工。田里的水薄薄的,淀得很清,视线很好。我和父亲弓着腰,一前一后,蹑手蹑脚,父亲总是先于我发现猎物。黄鳝直直地躺在水底,一动不动静候它的猎物,而一旦触碰到它,它没命地逃跑,灵活而迅捷地钻入洞穴,它进退自如,频频摆动细长的尾巴,异常灵敏找到逃生入口,也能倒着滑入洞穴。父亲把中间三个手指组成钳状,穿过水面慢慢接近猎物,迅猛抓起,不待黄鳝滑腻的身子在他手中挣脱,扔进铅桶。黄鳝在桶里上蹿下跳,撞得水花翻飞。我手里还带着用毛竹片做成的夹子,父亲一般不用工具,怕伤到黄鳝,养不多时,除非沟渠里水太深,或者个头大,或者靠近洞口,徒手捕捉把握不大。运气好的时候,一个黄昏能“照”到五六斤,脚盆里养着,够吃好几天。
  母亲口味重,不大会烧菜,总是烧得很咸很烂。但红烧鳝筒要的就是入味,剥一把蒜瓣去腥,蒜瓣焐得酥烂,汲取了鳝的鲜味,味道不输黄鳝。我渴望的荤是猪肉,筷子搛起一大块肥肉送到口中,唇齿留香,一口咬下去,肥腻的油脂从嘴角渗出,这种感觉做梦都笑醒。鳝不是大荤,远无猪肉过瘾,但毕竟比蔬菜鲜美。龇牙咧嘴的鳝头是父亲的专利,细尾和内脏给鸡鸭,骨头喂猪,奇怪的是狗不吃鳝骨。母亲说鳝与狗是前世的亲戚,陆地上的狗怎么攀上水里的亲戚呢,岸上人与网船上渔民尚且不相往来的。
  男劳力“发担”,女劳力“开河泥”或者在秧板上拔草。发担,这个词对农活的表述简洁而精准,就是把灰潭中的基肥挑运到田里。麦子长到一筷子高,在田角挖一个正方形灰潭,用铁耙脑夯实,把干河泥、猪窝灰、紫云英、杂草等等堆在潭中,它是囤积、发酵基肥的临时场所,发完担即填平插秧。四个男人各占一方,装担,上肩,上田埂,下水田,倒担,回转……排着队,动作划一,一坨坨肥料散布田里。女人和孩子,用手把肥料撕开,均匀撒开。换上刀片的手扶拖拉机在水田绕着圈,屁股后留下一行行泥垄。
  同是插秧,梯田里的南方人往前走,江南人往后退,是怕踩坏秧苗。从一端看去,一个个低垂的头颅,另一端望都是撅起的屁股,侧面看,弓着身子,一字排开,由于速度参差,起先整齐的一字逐渐歪歪扭扭,身后汪洋一片,身前整齐的点点新绿。这单调累人的农活变成艺术,每隔一棒为一垄,等距离经着秧绳,一个庄稼好手,能把秧插得笔直,横平竖直,株距行距均匀,每棵大小一致。
  母亲每天凌晨三点起床,踩着星光拔秧,白天插秧,八点多收工。她饭量超好,如此高强度的活没刮去身上一点膘,只是脸色更黑,一口牙更白了。
  孩子助一把,谓之“笃板凳”,意为大人藉此喘口气,稍事歇息。母亲干活不马虎,本来手脚就不快,总是落在别人后面,拔秧、插秧总拉着我,我自然不乐意,还埋怨她手脚慢。她恼羞成怒,训斥我,但不敢动手,担心我发倔走人,然后好言安慰,作种种承诺,过年做一身新衣服是她最惯用也是最有效的许诺。
  母亲把身体弯成一张弓,两脚交替后退,左手持秧把,右手中指食指插秧,梭子一般来回织,织出一片绿。母亲说,做一种农活换一种骨头。不同的农活,肌体受力及发力方式是不同的,挑担考验腿腰肩的承重能力,插秧考验臂力,手的灵巧,腰部的韧劲。女人比男人可怜,挑秧、耘田、拔秧、插秧,腰最受不了。连续几个小时弯腰,两手悬空插秧速度快,母亲做不到,肘子撑在膝盖上,速度明显慢。她教我插秧,两腿分开定位,把田垄均分三部分,一对两穴,一行插六穴苗,我觉得插秧是农活中最难的,许多男孩直到长大都没学会。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冲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首《插秧诗》为南北朝著名的布袋和尚所作,以插秧隐喻修道。插秧就是播种,就是劳动,哪有这等禅意?诗人、散文家把插秧写得很美好,他肯定不是农民,没干过农活。头顶着毒日,早晚蚊虫叮咬,水蛭蚂蟥附在腿上吸血,腰酸腿疼,从田里上来直不起腰,迈不开步。入梅早的话,天天在雨中出没,一身泥,一身水,一身汗,都不像人样了。当然,雨天有利于秧苗成活。晴天太热,最佳天气是阴天,没有毒日头,没有雨水,还有徐徐凉风。唉,又不是父母做的天,这季节,哪里能有这等便宜事?
声明:石头散文网收录的所有文章与图片资源均来自于互联网,内容仅供学习、交流和分享用途,仅供参考,其版权均归原作者所有,因有些转文内容来自搜索引擎,出处可能有很多,本站不便确定查证,可能会将这类文章转载来源归类于来源于网络,并尽可能的标出参考来源、出处,本站尊重原作者的成果,若本站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时或者对转载内容有疑义的内容原作者,请立即通知我们,情况如果属实,我们会及时删除,同时向您表示歉意!

相关文章

一 提及永新,大师会念起永新人说的一句频次较下的土头土脑的词“咕啦”,翻译成平凡话便是“那个”的意义。想一想望,吃永新的名吃以前,先来那么一说,一声“咕啦”,似乎即是提醒,即...

一 转瞬一瞬,米寿嫩爸离世曾经十几多年了。 近二地望了梦正在那边嫩师的新做《母亲的菜园》,很有感想。这字面止间,蜜意款款的文句,似春凉外一粒粒带有热意以及干度的珠玑,柔润着口灵...

间或候念,奈何永世皆少没有年夜,永世皆像孩子同样,多孬。 若何永久像孩子同样,便没有会有那末多懊恼,专程是这些无故而没有必担忧的懊恼。 假如永世像孩子同样,就能够连结一颗猎奇口...

尔说草根,是说尔从屯子进去,正在阶层上属于草根;别的一层意义是那么多年来,以及草挨交叙的草根感情。 1、割草 大时辰从屯子少年夜,尔不做为邪式的逸能源正在临盆队挣过工分。上教的...

其真,尔违心捧起尔的岁月,往跟随日月的光,那光无意是一须臾的,但光荣以及亮光,是一小我所钻营的。 欠久而迅速,那是光的速率。 光速也能够是一万年的,也能够是一千年,但人熟的速率...

往广州前,芝麻才尺余,像极了利剑老老、火汪汪的婴幼儿,一撞怕合。果其柔弱,有的抬没有起头,撑没有起痴肥的躯体,伏于天,如油滑的植物幼崽,混身是泥。本年尔是第一次试种,出经验...

正在韶光的少河外,每一一份相逢皆是运气的赠送,每一一次攀话皆是魂魄的触撞。而尔取嫩罗的故事,即是正在那纷纷简略的世界外,似乎一缕浑风,一缕茶喷鼻,悄然绽开,长期弥新。故事初...

儿子,您末于入进了您求之不得的年夜教了,尔很欢腾,也为您欢悦。 从本日起,您将一团体正在家乡出产了,那是一份熬炼,也是人熟的?课。 咱们把您送到黉舍,为您摒挡孬所有,曾经朝晨八...

正在一块肥饶的地皮上,北瓜藤穿越到了一片成长的茄子之间。北瓜藤上曾有成生的北瓜,也有从大在成长的年夜北瓜。那些巨细北瓜到了成片的茄子天面,少小的北瓜逐步挤占了茄子发展的空间...

“年夜,否千万把年夜牛否望孬喽!别啃了人野庄稼。别光玩,勤给小牛换换处所,省得啃草根吃没有饱。别往上水,刚高了雨火深。别……” 正在村北京大学窑天面,听着母亲絮絮不休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