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已离世二十六年,他只活了四十四岁就英年早逝,徒留悲叹了。
  三叔非常随和,性格豪放,勤劳务实,与人为善,人缘极好。他开朗,乐观,健谈,爱唱歌,爱喝酒。尤其是喝酒,真是无酒不餐,无酒不欢。
  三叔年轻时当过兵,在部队里学会了驾驶技术,退役后被安排在老家集镇上的一家运输公司开货车。运货到四面八方,因此算是走南闯北了,开了眼界,耳闻目睹江湖艰难,感知人情冷暖,但他始终保持着与生俱来的善良,即便被人欺骗,仍善待生命中的每个人,珍惜每份遇见。
  爷爷奶奶共育五子,父亲是老大,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家庭,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爷爷奶奶能让五个孩子吃饱穿暖已是不易。父亲兄弟五人中,父亲和三叔的感情最深,可能因为性情相似,抑或因为他们都有参军的经历,故他俩在一起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四位叔叔中,三叔来我们家次数最多,农忙时他来帮父亲干农活,农闲时他与父亲把酒话桑麻。
  有一年初夏时节,三叔来我们家帮忙插秧,整整忙碌了一天。三叔和父亲插秧技术都很娴熟,行距株距均匀,深浅适度,速度很快,一棵棵秧苗在他俩手中翻飞自如,转眼一行行青绿,明媚了秧田,写意着时光。插秧“工程”结束时,俩人从头到脚,到处都溅满了泥水,俨然变成了两条滑稽的“泥鳅”。
  当天晚上,母亲做了几样家常菜请三叔吃饭,一盘青椒炒鸡蛋、一碟咸肉、一碗椒盐花生米、一碗青菜、一盘土豆丝,简简单单,清清爽爽,三叔很开心。关键是父亲还买来了“容酒”,容酒,是我们当地自产自销的酒,乡邻们生活拮据,买不起名酒,来客若买容洒招待,算是非常热情的礼遇了。三叔一看到容酒,眼睛睁得溜圆,接着开怀大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立刻接过父亲手中的酒,拧开瓶盖,然后给父亲和他自己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酒,他俩边吃边喝,边喝边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俩谈兴甚浓,意犹未尽。俩人突然觉得光这样喝酒,内容单调了,于是三叔提议唱歌怎样,父亲说正中下怀。于是哥俩开唱了。
  三叔: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
  父亲: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
  三叔: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父亲:晚上回来鱼满舱啊
  三叔:四处野鸭和菱藕
  父亲:秋收满帆稻谷香
  合: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啊
  这哥俩纵情歌唱,歌声洪亮,深情,荡气回肠,虽没有任何乐器伴奏,但一点不影响他俩自娱自乐,他俩自我陶醉的感觉已然爆棚,哪需多余的伴奏?唱完一首又一首,根本停不下来的节奏。看他俩,本来是坐着的,后来不约而同“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唱着唱着便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身体也跟着摆动起来,同时用筷子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彼此交换着热烈的眼神,亦交换着心中的千山万水。
  如此奔放、率性的合唱方式,深深地感染着每个人。我和妹妹、弟弟也情不自禁加入了唱歌的行列,母亲不停地鼓掌叫好,虽然我们姐弟仨歌词都唱错了,且唱得五音不全,但丝毫没有破坏快乐的气氛。大伙唱呀笑呀,歌声、笑声、掌声不绝于耳,美好的感觉一直在延续,填满了整个晚餐时光,以至于多年后这个画面依然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深处,清晰生动如初。
  
  二
  三叔对我特别好,可以说是偏爱了,以他自己的话说:在他心目中,我这个侄女跟他女儿无异。
  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是桂子飘香的时节,小院的桂花开得正旺,朵朵抱团簇拥,灿然闪烁,犹似无数的星子栖息在桂枝,正做着诗情画意的酣梦。彼时,三叔起了个大早,跑了一趟短途运输,就开着货车风尘仆仆地赶到我家为我庆生。那时乡村庆生简单至极,一般是主人家做一桌或两桌饭,自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即可,根本不会大操大办,当然没有隆重的仪式感。三叔赶到时,已是十一点,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小院,走进汹涌如潮的桂香里,黄灿灿的桂花映照着三叔,三叔仿若披一身霞光,神采飞扬地向我们走来,他的手中捧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盒子。
  父亲接过盒子,然后揭开了盒盖,哇!一个十分漂亮的蛋糕呈现在眼前。共两层,粉色与乳白色相间,每层都镶嵌着精致的玫瑰花图案,上层中间四个红艳艳的字非常引人注目:生日快乐!这蛋糕,好像两个迷你型的花坛叠加,太美了,惊艳了眼眸!要知道之前我们山村的孩子都没见识过生日蛋糕长成啥样。瞬间,蛋糕的奶香味扑鼻而来,充满着堂屋的每个角落,空中流淌着香美润甜的气息,仿佛空气都变成粉色与乳白相间的色彩了。这种感觉很奇妙,很诗意,很浪漫。
  蛋糕惹得我们姐弟仨垂涎欲滴,母亲说:小馋猫们,别急,吃完午饭再吃蛋糕哈。我们姐弟仨只好使劲吞下口水,默默地吃着午餐,实则心思都被蛋糕拽了去,那顿饭吃了啥菜,真的想不起来,但吃蛋糕的场景却历历在目。
  吃完饭,三叔亲自切开蛋糕,趁我不注意,他抓取一把奶油抹我一脸,妹妹弟弟看到我那副模样,一顿狂笑,笑得前俯后仰。亲戚们看到后,个个捂着肚子笑。我急得脸通红,闪电般奔向房间的穿衣镜,一看,哎呀,这是我吗,跟马戏团的“小丑”一样一样的。突然,妹妹弟弟也到了镜子前,嘻嘻哈哈,对着镜中的我呲牙咧嘴,夸张地扮着鬼脸。我很难堪,立刻捂住了脸,心中犯嘀咕:就怪三叔,把我抹成这样,难看死了,干嘛呢?
  这时三叔将“小丑”般的我拉回到蛋糕旁,只见蛋糕上的二十支蜡烛已点燃,烛光摇曳,气氛变得恍惚迷离。只听三叔说:没事,抹蛋糕油,越抹越顺,越抹越发,“寿星”都得抹,赶快默默许个愿吧。我听后心情释然,对着烛光在心底许了个愿:祝全家永远平安幸福,祝福所有的亲友们!然后深吸一口气,一下子吹灭了所有了蜡烛。终于可以吃蛋糕咯,三叔将蛋糕切成若干小份,让每个人尝尝,大伙吃得有滋有味。我们姐弟仨吃得尤其带劲,蛋糕在嘴里,绵软似云朵,甜蜜如琼浆,妙不可言的味道,不断挑逗着味蕾,那芳香四溢的感觉充盈在唇齿间,回味无穷,怎一个“好吃”了得?
  现在想想,那时风华正茂的三叔靠运输挣钱,起早贪黑,那么辛苦,收入微薄,平时省吃俭用,竟然专门为我订制生日蛋糕,是多么奢侈之举,那个生日的仪式感太隆重了!三叔对我的厚爱感天动地,值得我永远铭记于心。
  
  三
  我读师范时,有一次三叔送货去烟台,返程时买了些烟台苹果带回。那天中午,三叔提着满满一大袋烟台红富士苹果,兴高采烈地送到我师范宿舍。早就听闻红富士苹果以其红黄色相间的外观、淡黄色或米白色的果肉以及爽脆多汁的口感而闻名。今日一见,果然个个颜值上乘,果香浓郁。我激动莫名,因为之前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苹果,没闻过这么迷人的果香。我开心地绕着三叔直转圈,说:谢谢三叔,这么关心我!三叔笑了,笑声很爽朗,他说:别跟三叔客气啦,你读书也辛苦的,吃点苹果长精神!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感动得想哭,默默地将三叔的好记在心底。后来,我将那些苹果分享给了舍友们,她们个个吃得心花怒放,赞不绝口,那醇厚浓烈的果香一直缭绕在我记忆的丛林,芬芳着我的岁月长河。
  三叔对我的关爱何止这些!三叔长年奔波在外,风餐露宿,殚精竭虑,一直呵护着家人,亲友,唯独没有用心关照自己的身体。在他四十四岁那年,他突发高烧,最初在家服了感冒退烧药,但毫无效果,于是去了乡镇卫生院看医生,医生也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发热,为他打点滴,可是过了几天,高烧依然不退。
  父亲听闻三叔生病,向单位请了假,风急火燎地陪三叔从乡镇卫生院转到句容市人民医院就诊,检查的结果是白血病,但句容人民医院对这种疾病束手无策。于是父亲又马不停蹄地陪三叔转到省城某家大医院,结果确诊为白血病晚期,这真是晴天霹雳!三叔知道自己的病情后痛不欲生,父亲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沉默如雕像。三叔的一双儿女还那么小,女儿读初三,儿子读小学四年级,他该怎么办?
  去医院看三叔的时候,我泪眼婆娑,只能哽咽着劝三叔:挺住,三叔,相信现在的医疗技术,相信医生的水平,会好起来的。三叔苦笑着,那笑比哭还让人心碎,他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么多年没有规律的生活,有时还馋酒,把身体拖垮了。我这副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听着三叔的话,我悲从中来,看着三叔那张被疾病折磨得憔悴的脸,黝黑中透着蜡黄,蜡黄中还掺杂着苍白。我在心中忍不住自责加愧疚,我是有多久没关心三叔,没探访三叔了,总觉得工作忙,家务事多,抽不出时间探访三叔,总以为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和三叔唠嗑唠嗑,跟他聊聊旧时光里的故事。可是,这么一耽搁,以前那个阳光开朗健康的三叔呢,如今怎么判若两人?这些年三叔都遭遇了什么?    
  我多想跟三叔好好说说话,可三叔虚弱无力的样子真让人心疼。我稍作停留,告辞三叔,离开了医院。过了几天,我再度去医院探视三叔,三叔已形容枯槁,我的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叫了一声:三叔!谁都听出这一声呼唤是百分之百的哭腔,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悲凉,我还未好好回报我的三叔,三叔的身体已垮塌成这样,我的难过无法形容。三叔的眼神变得虚渺空茫,他以细若游丝的声音回应了我。
  三婶在一旁抹了抹眼泪,悲伤地告知我:三叔已不能进食,靠吊点滴维持生命。我的耳朵“嗡”的一声,感觉天昏地暗!那天,我不知是怎样走出医院大门的,只觉得天旋地转,我苦命的三叔啊,你这么善良,怎么得了这种恶疾?又过了一个来月,死神最终没有放过三叔,他的生命在最后的煎熬中,犹似几点飘摇散乱的烛光,在惨淡中油尽灯枯。三叔带着对尘世无尽的牵挂,带着无尽的遗憾,化作云烟归去,留给亲人们挥之不去的悲怆!而我的漫漫悲情,化作了那天的凄风苦雨,从此,我的思念穿透时空的阻隔,化作薄雾笼罩着每个暗夜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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