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中注定和草原有一场缠绵悱恻的约会,这大概源自于我的血液里的游牧民族基因。
  我的先祖曾生活在贝加尔湖畔,属于林中百姓土默特(秃马惕)部落的一员,归顺了成吉思汗之后便驻守在阿勒泰山十二山口,然后定居驻牧在敕勒川(即土默特川),随后又迁徙辽宁朝阳、吉林洮南、内蒙古兴安盟。在这个过程中,身份的转变由原来的渔猎、游牧成为了农民。沧海桑田几经变迁,我依然能从祖父、父亲的身上寻觅到游牧民族的痕迹。
  我出生时,家已搬到兴安岭脚下,那是一个纯粹的农耕文化地区,至少当时最先进的交通工具马拉胶皮轱辘车跑三五天也看不到草原。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一代代老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画面已深植于我的脑海,这就是我的前途,我的将来就是农民。
  然而,当经历了十年寒窗苦读之后发现,生活还有其他方式,世界不只农村一个模样。于是,在那个寒冬,我就像一匹孤狼一样,从兴安岭脚下的农村闯进茫茫的锡林郭勒草原。
  其实,在此之前,关于草原,我几乎没什么印象,蒙古包、勒勒车只是在电影和书本上有过几面之缘。我想象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憧憬过万马奔腾在茫茫绿野上的壮观景象,但十八岁的我却是一次都未能与草原谋面。那时的我,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过距家六十华里的红城,对于外面的世界,那真是井里的蛤蟆,只认识头顶那片天。
  那一天,时光已接近岁末,天气有些寒冷,地面还有些清雪,太阳虽在,但也是有气无力的,吝啬得不释放一点热量。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终于从大石寨搭上一辆顺风车,开启了我的草原之旅。
  启程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我不知道师傅何以选择这个时间?在家里的时候,老人们都很讲究,出门要赶早不赶晚,这样才越走越亮堂,不光是图吉利,也是为了安全。但搭人家的车,哪有选择的权利?
  出发前,记得方向是西北,可是在小镇里左绕右转,再加上天气渐转阴晦,不久就把方向丢了,以至于后来那么多年,想家的时候,总是向东南遥望,其实,我的故乡在锡林郭勒草原的东北。
  冬日的夜幕总是降临的比较早,那冰冷的太阳不知着急什么,刚刚在天空划拉小半圈,便急匆匆地向西划去,好像急着赶赴一场私密的约会,没过多久,原野已被黑暗笼罩,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沟坎都已朦胧起来。此时还在旅途跋涉的我和师傅不得不瞪大眼球,顺着两道不太明亮的灯光,盯紧路面,谨慎前行。突然,朦胧间,眼前一条深沟横亘在车前,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停车,大沟!停车!”师傅一机灵,一脚急刹车,抱死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后面的拖挂带着惯性,咣当咣当地撞击着主车,又向前滑了三四米,终于停住了。我趴着车窗向前看去,那条深不见底的大沟距离前轮也就在一米之间,登时冷汗浸透后背。身边的师傅半天才缓过神来,惊魂未定地说:“今天幸亏有你,否则咱可车毁人亡了!”
  经过这次插曲,我和师傅的话也多了起来,我了解到,师傅姓赵名有,是锡林郭勒盟运输公司的。他的车是从锡盟的乌里雅斯太镇往大石寨拉苇子,返回时拉玉米。只是,师傅的河北口音很浓重,和我的东北口音相差甚远,而且从小到大,我都接触这类口音太少,加上西北风的呼啸、汽车马达的轰鸣,让我们的交流有了更多障碍。
  深夜,一片昏黄的灯光把一座小镇送到我们面前。赵师傅说这是树木沟,我们要在此处过夜,他们公司在这儿有招待所,问我住哪?听到此话,我有些底虚了,上车的时候,师傅告诉过我,今夜住在树木沟,让我自己找住处。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帮我找车的亲戚抢我之前作了回答,说在那有亲戚,可以住他们家。我明知这是善意的谎话,可是为了搭人家的车,也不敢揭穿。一路上,一直为此忐忑着,却没能找出个圆谎的良策,此刻再也瞒不住了,便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实情。显然,赵师傅不高兴了,那干嘛骗我呢?实话实说不就得了。我无语,只能沉默,相信那一刻,我一定已是脸颊绯红,好在是有夜色掩护,一切都掩盖在朦胧之中,谁也看不清楚。我怯怯地说,我出去找个旅店。可师傅说,小伙子,这里只有我们单位的招待所,哪有什么旅店。
  车子滑进一个大院,停好车,放掉水箱中的水,跟在赵师傅后边走进了招待所。显然,师傅和这里的人都很熟,一个个都热情地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嘘寒问暖。赵师傅和服务员打听了一下,想给我安排个住处,可人家说床位已满,实在没办法。他显然很着急,但也无计可施。我知道这是自己的过错,不想连累人家,便告诉赵师傅早早休息,我自己去想办法。临出门,他在我后边喊了句:“实在找不着地儿,就回来和我挤一宿吧。”可是,人家开了一天的车,那么辛苦,明天还要赶路,我怎好意思和人家挤。
  出了房间,看到有个锅炉房,锅炉里红彤彤的炉火烧得正旺,便走了进去。寻来一条凳子,坐在炉前烤火,想了想,也许,在这里可以对付这漫长的寒夜。可是待了不久,就感觉不行,那里不是过夜的地方,虽然锅炉里炉火通红,可是四面墙壁却是寒气逼人,门窗还冷风刺骨,正所谓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不得已,便不断变换坐姿,轮番烘烤前胸后背……就这样,熬了一小时左右,一个人走过来,了解了我的情况,便说:“这里怎能过夜?我这儿还有空房子,就是没有炉子,好在被褥很多,多铺盖一些,一会就暖和过来了。”看人家这么好心,我千恩万谢,跟随他走进一个冷屋子,果然一个大通铺上排列着六套被褥,按着他的指点,我铺了三层褥子,盖上三套被子,冒着寒气,咬着哆嗦的牙关,钻进了被窝。过了十几分钟,身子渐渐暖和过来,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那一夜,由于疲劳,开始的时候睡得很香。可是,后来不知不觉进到“鬼压床”的状态,感觉到手脚不能动,心跳加剧,呼吸困难,快要窒息的样子。此时又觉得很多亲人在身边来来往往,却总是对我置之不理,我拼命地呼喊,求救他们,拉我一把,把我弄醒,可是这些人都是视而不见,就这样,似乎折腾了很久,就在几乎快要绝望之际,终于大叫了一声,把自己从梦靥中弄醒,此时额头已经浸满汗珠。
  黎明,户外极端寒冷,可谓滴水成冰。我缩着肩膀,瑟缩着来到车旁,只见赵师傅趴在车头底部,用喷灯烤车,旁边还有一盆正在燃烧的柴火,烘烤着汽车底壳,火光在黎明之际的昏暗中格外耀眼。见我到来,赵师傅便让我摇车,并告诉我注意事项。在老家时,我见过摇车,但那都是拖拉机,知道冬天发动车很难,需要把机器里的机油烤热才行,而且摇车的时候,机器会反火,不小心会伤了肩膀或胳膊。这汽车和拖拉机虽然不同,但机械原理该是相通的。我走过去,把摇把插进去,摇了一下,居然纹丝不动,不得不拼尽全力,好歹才转了少半圈。这时,赵师傅从车底爬出来,从我手里要过摇把做起了示范。看到人家一下一下的摇得那么轻松,我不禁汗颜,一个大小伙子,白搭人家的车,连这点忙都帮不了,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于是,学着赵师傅的样子,一点点的学会了摇车……一会儿,喷灯、柴火的烘烤,加上摇把的转动,机器渐渐热起来了,此时赵师傅走过来,甩开膀子猛摇了几圈,发动机终于喷着浓烟,突突地轰鸣起来。
  晨曦初露的时候,我们出发了,沿着不很平坦的田间道路,颠颠簸簸,继续向前。天空阴晦着,有云有雾,视觉朦朦胧胧的,路边的村庄、枯树、黑土地相继向后移去,把我和家的距离,和亲人的距离不断拉大,思念也越来越悠长起来,十八年的农村生活、故乡的春夏秋冬、年迈的爷爷奶奶、操劳的父母亲、众多亲人们和发小同学的音容笑貌一个个的在脑海中浮现,经此一别,何日相见?胸中的惆怅也就伴着思念而稠密起来……
  渐渐地,山峦不见了,黑土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略有起伏的丘陵以及枯黄的衰草,视野也开阔起来。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也没有人烟,只有我们这辆汽车,像漂浮在苍茫大海上的孤舟一样,在原野上游荡。我终于知道,锡林郭勒草原到了。
  如今,几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求学、就业、娶妻生子,奋斗的路上,平平淡淡的生活也时有波澜,普通人的日子也会有霞光灿烂的那一刻,然而,时光的沙漏筛去了许许多多过往的经历,也黯淡了脑海中万千印记,可这段经历就好似一坛陈年老酒,日久却更加醇香绵厚,时光越向深远,这样的往事反倒更加清晰,更加亲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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