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夏日周末上午,夫君提议去风景区打羽毛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我们这年纪,能锻炼就不可偷懒。
  风景区是我们习惯的叫法,正规的称呼应该是三门峡市天鹅湖城市湿地公园。我们常常打球的这个地方在一个大草坪的边上,是一片稀疏的松树林,另一侧国槐勾边,由紧邻的一条水泥路和另一片更大的林子分开。树林里有两个巨大的树叶形的木制平台,方便人们休息。这里既敞亮,又多阴凉,又有茵茵如毯的草坪加持,所以夏日格外热闹。铺地垫的,扎帐篷的,绑吊床的,吹拉弹唱的,翩翩起舞的,你来了他走了。也有在这里安营扎寨的,天长日久,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
  比如那个老年舞蹈队,是这里最稳定的风景。她们二十多人,占据着西端那片树叶,那里树荫也最为浓厚,树叶上放着她们的衣物、包包、水杯。她们不去时树叶光顾者来来往往,也不寂寞。她们一去,树叶便自然归了她们。其余或者离开,或者坐到不远的长凳上去。这主动的避让,其潜意识其实颇值得玩味。
  她们的时间很固定,一般七点集合,九点结束。结束之后还有一部分人不离开,讨论舞蹈动作,或者聊些家常。
  东边那片树叶,一侧归打乒乓球的老先生,他们在地上画了场地边界,去了就拉上球网,很有几分专业。他们一般六点半就到了,九点来钟就撤。后来那几个人都不见了,换了一对老夫妻,也有近七十了。妻子只是陪丈夫消磨时间,等水平高些的人加入。于是我们的一个朋友,退居二线的科级干部,和他结成了球友。
  路程就是这样,出发时熙熙攘攘,可走着走着就散了。于是就有了不一样的风景。这其中,除了坚持,大约还有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得已吧。
  这片树叶的另一侧最常来的是一个退休合唱队,女合唱队员排成一行,每个人都拿了谱子,唱《洪湖水浪打浪》,有音乐,有指挥。每次去他们都唱这首,一遍又一遍。他们不像舞蹈队,常年驻扎,所以我疑心他们是在为某个重要节日排演节目。合唱声音不大,很有涵养的感觉,曲调优美,余音绕梁。
  有时候结束后他们也会唱些别的歌曲。那个吹笛子的,一首接一首,直到把大部队友都吹走。
  余者皆为散兵游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其实都有可书写之处。但既为点缀,也无需一一道来。
  
  二
  我们打球的地方位于东侧树叶东边的尖尖上。这里是个圆形的足够打球用的场地。槐荫浓厚,又避风。夏天日出早,但这里很好地屏蔽了阳光。
  隔离栏里侧,那个腿脚不便嘴巴也不灵光的老太太扶着树站着,旁边是她的三轮车。她的闺女不在,一定是去走路了。
  我们在靠里的松树旁浓荫处支起了折叠桌椅,夫君把他的大水壶和泡了毛尖的玻璃水杯都放在桌子上。我走到迎着阳光的一侧,看见金光一道道从树冠里射出。
  虽然没有风,但早晨的空气还是很凉爽。
  一个球你来我往飞了无数个回合。正开心时,听到一叠声尖脆的女声:来了来了,别喊了!这才注意到是老人的女儿来了。我瞥了一眼,她女儿正弯腰从地上拉人。我们打得专注,没听到老人说话,也没看到老人啥时候溜到地下去的。想必老人太累了,要回到她的车上去,又等不来她女儿,就坐地下了。
  我们继续打球。忽然瞥见两个老人进了隔离通道,男的搀着女的,走到水泥路那侧林子的边缘,老太太颤巍巍地褪了裤子。又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这随处大小便的样子,跟婴儿差不多。都说不能随处大小便,可她要是不如此,大约就得尿裤子。也许有人会说,不方便就别出来,待家里不就得了。可是这大美的夏日,谁不想出去走走呢?病人也就是夏天才能出去走走了。唉,人老了,再生病,当真是体面全无了。还好她的老伴儿不嫌弃她。手眼随球飞,心里却做着小作文。
  男子扶着老太太走过那丈余水泥路,让老太太扶着树喘气。尖脆的女声又起,一看是男子正在绑吊床,那开三轮车的女子站在旁边,对那男子的技术指指点点:你应该这么着,这么着……吊床很快绑好了,女子热心地帮男子把老太太扶上去,说应该调整一下姿势,末了儿哄小孩似的对老太太说:多美!舒服!
  男子说,一看你就是孝顺闺女,不然没这么周到。
  咋说咱也上岗二十来年了呀……我把俺妈推过来,让俩老太太说说话。说着反身回去,把自己的车子推了过来。之前车上的老太太一直扭头往这边看。
  上岗二十年,是一个人三分之二的工龄了。这老太太可是受苦了。这闺女可是受累了。二十年把伺候老人当工作做,还能有如此的开朗,也真是难得。我看着她那一头黄色卷发,觉得她的大嗓门也并不讨厌。
  后来,高声大气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到我耳朵里。原来,这个满头白发茬子的男子不是老伴儿而是老太太的儿子。难怪,我就说这老头儿咋还这么时尚,开一辆轿车,车顶还驮着一个。
  大哥多大了?
  六十。
  比我大两岁。
  男人只比我家兄长大两岁,可是看起来至少老十岁。伺候人真不容易。要不说老人身体好就是儿女的福气呢。
  老太太呢?
  八十二了
  你一个人看呀?
  兄妹四个,我看得多。谁让咱是长子呢……
  你说,她们这样的,还不如啥都不知道,那样也让人省点心。偏偏还都有个思想,还都倔得不行,脾气大。
  是哈……
  聊天内容断断续续传过来,再后来,就只觉得耳畔热闹,不知所云了。后来,女人带母亲离开了,只剩下儿子和老母亲,对话稀少,却也分外清晰:中午想吃点儿啥呀?
  含糊的回答。
  咋又想去外面吃?早上不是刚在外面吃过?
  又是含糊的回答。
  好好,就去外面吃……
  
  三
  景区管理人员过来了,要求路边的车都开走。我很希望他跟管理人员求个情,但他没有,跟母亲交代了一下去挪车了。没有人打扰的老太太转过脑袋看我们打球。我的心中一动,不知她可有在羡慕我们?她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五十五岁?她是不是在感叹“年轻真好”?平时总觉得自己年岁大了,可在这老太太面前,我们是真的年轻。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面前蹦来跳去有些不友好。
  这么一走神,便觉得腰扭了一下。下意识地回扭,运动腰封固定得很牢。刚好两个人都累了,便搁了球拍休息。
  合唱队那里有个吹笛子的人,一首接一首地吹着曲子。现在吹的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很好听。
  头顶忽然开始喧哗起来,几棵瘦而高的松树、高而葳蕤的国槐枝头鸟雀跳跃,光影变幻。这鸟雀毫无征兆的突然喧哗让人惊诧而开心:这喧哗里没有惊恐和不安,没有焦躁和愤懑,有的是发现新鲜事的呼朋引伴,那阵势,和爱瞧热闹的人没啥两样,叽叽喳喳,必然是说长道短。这一刻,你不得不承认,万物皆有灵性,万物皆有自己的语言。它们吵闹了好一阵,而作为万物灵长的我们,此时就像未及开化的物种,优越感荡然无存。
  
  四
  我评估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觉得下半场球还是省略为妙。于是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夫君拿起他的玻璃水杯在大水壶上方晃了一下。我想,要是放在水壶盖子上可不保险,很难保证不被碰掉。又想他是稳妥之人绝不会这么做。这都是我的一闪念。果然,他把杯子放到了地上。待收拾完毕,两个人拎起一应物品往车那里走。迎面碰到一对夫妻推了半人高的音响进来。
  还是那两个人。夫君说。
  就是上次连小朋友都去找他们提意见的那两个?还好我们走了,想起他们的大喇叭哇哇就难受。
  其实唱得还行。
  可是太吵了,他们可以到那边园子人少的地方唱。
  那不就没听众了。
  后备箱打开,折叠桌椅依次放入,忽然“啪”的一声响,却是玻璃水杯摔到了地上。这可真是,在那里没事,到这里就来了个高空跳跃粉身碎骨。玻璃碴子、茶叶尖尖、茶水印子,洁净的水泥地瞬间狼藉。
  咋搞的呀?
  整理东西呢,水杯放得太靠边了。
  我弯腰去捡大块的碎玻璃,不理会他的制止:没事,我小心点。
  小心地把玻璃渣清理干净,倒入垃圾桶。心想,杯子还是碎掉了。他这个稳妥之人也有不稳妥的时候。看来有些事不能想,有些结论也不好下。
  
  五
  这是个平常的夏日上午。跳舞的一如平常,唱歌的一如平常,行动不便的老人身体没有更坏也没有大的起色,唱《洪湖水浪打浪》的合唱队没有来,吹笛子的人不知何时撤了。打羽毛球的两个人,一个扭了腰(虽然不重),一个碎了一个玻璃杯。
  我忽然对那些鸟儿的聒噪疑心起来:它们到底是为笛声喝彩呢,还是早早预见到了和我们有关的即将发生的小小插曲?
  这是个极其普通的日子。如果说日子就像一堆豆子,那么这一颗扔进去就很难再找出来。我想了想,如果刻一个记号呢?又想,所有的豆子其实都差不多,那又何必呢,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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