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一支榆木烟斗,是我父亲送给他的,不精致,也不好看,但从不离手,跟了他很多年。
  这支烟斗留给我的记忆,距今已五十多年了。粗糙的烟斗,在他更粗糙的手里打磨得光滑透亮。日久年深,这支烟斗的颜色竟和爷爷的脸色如出一辙,红里泛黑,黑里透红,像是同在岁月的沧桑里没日没夜地煮过。每有闲暇,爷爷便把它从怀里、腰间摸出来,按进满满一锅金黄色的细碎烟叶、烟丝,点上,或是喜欢火柴棍儿的松木味儿,或是吝啬那缕蓝烟儿,未燃尽的火柴从来都是随手插在烟锅里,与烟锅里的烟同归于尽。手托着烟斗,狠狠地吸几口,橘红色的光,在烟斗上明明灭灭地闪亮起来。白色的、淡蓝色的烟就会自爷爷的嘴里、烟斗上飘起来,弥漫在低矮的老屋里;消散在田间、树下、街巷的半空中。爷爷吸烟的样子很贪婪。大口地烟吸到嘴里,再徐徐吐出来,再吸到鼻子里,鼻子下面像爬着两条白色的毛毛虫。再从嘴里吐出来,吐和吸的配合拿捏得恰到好处,少有一丝一缕的烟能逃脱这般吞云吐雾的轮回。
  那时我就想,大人说,头上的七窍是相通的,看到爷爷抽烟,便实实地信了,起码嘴和鼻子是相通的,且畅通无阻。爷爷吸烟的样子很威武,像个将军。尤其一手托着烟斗,一手叉在腰间的样子,总让我想起《列宁在一九一八》中握着烟斗的斯大林,想起列宁在招呼斯大林:“斯大林同志,我的好朋友,你好吗?娜佳,斯大林来了……”电影里的场景会立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爷爷生性聪明,一投入工作就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爷爷干了几十年生产队看场院和检斤粮食的活,每年秋收时节他都住进场院,就这样一手握着烟斗,一手叉着腰,潇洒地挥着握紧烟斗的手臂,把一车一车拉进场院的高粱、玉米、大豆、谷子等称重检斤,分兵派将有条不紊。那时,我眼里的爷爷就是个将军,横刀立马,威风八面。有了闲空,我们姐妹几个便会围着爷爷,七嘴八舌地问:“爷爷,你当过兵吗?”爷爷微笑着说:“没有。你爸爸是当兵的。1944年,你爸爸是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当壮丁的。国民党军队在一次战役中败北,他们这些新兵就成了解放军战士。从此,他随第四野战军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
  每讲到这时,爷爷爷便会一脸怅然地转过头,一句话也不说,撇下我们,抓着烟斗的手,背在身后,迈出房门,出了院子,消失在我们失落的目光里。烟,是爷爷最大的嗜好,也是唯一被奶奶宠着的嗜好。奶奶每隔几个月都会数着日子,踮着一双小脚到大集上给爷爷买烟叶,从来都是买最好的,凤凰晒、夹皮沟、八里香、小叶红……买来烟叶,剪去烟杆子,拿出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岀来的老窖酒,再用特为这些烟叶做的小被子捂住酒香,用一层一层的草纸包起来,给爷爷备着。村里的烟民凑在一起,爷爷时常不经意地装上一锅烟,悠悠然地点着,烟香四散开来,大家便馋涎滚涌,你一锅他一锅地来蹭,边抽边咂嘴,还不忘揶揄爷爷:“你家那娘们儿是咋调教的,能舍得给你买这么好的烟叶子,比我那老青烟香一万倍!”说着,猛吸进一大口,含着,竟没有烟吐出来,童年时,总会想那烟的去处,嗓子、肺子、肠子,想他放个屁会不会崩个烟圈出来……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那天,七十六岁的爷爷安然地走了,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他心爱的榆木烟斗。几天以后,父亲给我们讲起他送给爷爷榆木烟斗的故事。父亲十七岁就参军了。侦查连里的侦查员,也是连长的跟屁虫,连长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或孩子。一次,在战场执行夜间侦察任务,父亲不慎掉到壕沟里。锋利的冰碴将他的手和脸都划破了,刺骨的冰水浸透了全身。饥寒交迫中,连长拉起他并从兜里掏出烟斗点燃了烟给父亲吸了。随后,俩人咬紧牙关、硬撑着,坚持完成了任务。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父亲和连长以及战友们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踏上了布满硝烟的朝鲜战场。父亲所在的侦察连抵达预订作战地点时已是冬日凌晨。战争中的朝鲜大地,满目疮痍,惨不忍睹,残垣断壁上布满弹痕。零下40℃的严寒,天下着鹅毛大雪,飘落在大片的战争废墟上,场景甚是凄凉。在一次战斗中,连长中弹,父亲把他抱在怀里,撕心裂肺地呼唤,连长挣扎着,从军大衣兜里摸出一个烟斗,送给父亲,就在父亲的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和连长惜别,父亲叼着烟斗,感慨万千、热泪纵横。
  父亲赴朝作战一走就是3年。因战场环境恶劣,加上父亲是侦察兵,频繁担负侦察任务,3年里,没有给家写过一封信。突然有一天,当地政府敲锣打鼓为爷爷奶奶送来了喜报:父亲在朝鲜战场立了大功!爷爷奶奶闻讯后先是哭得荡气回肠,继而高兴得手舞足蹈。不仅因他们的儿子给祖上增添了光彩,更为儿子还活着喜极而泣。父亲回国后,把烟斗送给了爷爷,含着眼泪给爷爷奶奶讲了他的连长,讲了那支烟斗的来历。
  从此,爷爷爱烟斗就像爱儿子一样。爷爷下葬时,父亲噙着泪说:“把榆木烟斗给他带去吧,不然他在地下也不会安生,这个烟斗就是他的宝贝,比他的命都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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