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过人间
  
  风是慢慢变得柔韧了,像一块粗布划过身体,有些粗糙,但不失温情。最先知道秋天来了的,应该是蛐蛐。那一天清晨,我睡在老房子的土炕上,叫醒我的不是窗前的喜鹊,也不是屋檐住着的燕子,竟是一只在墙角的蛐蛐。风沿着虚掩的窗户,卷进来一阵一阵花的香气,院子里桃李苹果的味道。我伸了个懒腰,自父亲上次出院后,已经是第七十二天了。如果不是赶着写一部长篇,需要实地考察,采风。我想,回老家的日子依旧遥遥无期,即便回来,也是像火烧屁股,吃顿饭就走,不会在家存一宿。
  
  母亲嘴上说,别回来,花那路费钱干什么?其实,她的内心是希望我多陪陪她。哪怕是不做任何事情,彼此守着老宅子,对母亲来说,都是一种幸福。
  
  那天,接到我回去的电话,母亲沉默了一秒钟,就问,想吃什么?我去捯饬。母亲近年来身体也不好,我不忍她劳累。柴禾灶烧饭菜,很费事的。年龄大了,上山爬坡,拾掇柴禾也危险,摔一跤,后果不堪设想。我和弟商量过,入冬,在附近村落联系购买一马车柴禾,给父母日常烧饭用。我告诉母亲,自己带了几样熟食品,小菜,不用她生火做。母亲不满意,她说,这不是浪费钱吗?自家小园,啥没有?萝卜,白菜,辣椒,架上一嘟噜一嘟噜的第二茬黄瓜,芸豆!我没犟嘴,一劲说,好好好,听你的。
  
  大包小裹到了村口站点,一个熟悉的身影,木桩子似的站在一棵杏树下,母亲朝客车紧紧盯着,打量着,我下了车,喊了声,妈——,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母亲“哎”回应我。多年以前,母亲就是在这个车站,一遍一遍迎接送往,我们姐弟读书,考学,成家立业后,每次回来,又重复着以往的故事。
  
  我转过头,将泪水落在地上,此刻的村庄,十里金灿灿的稻子,玉米穗也发黄了。高粱红,葡萄紫,梨子绿,棉花白。草丛中菊花次第绽放,民房门口,格桑惊艳四方。墙头,厦子,晒着落花生,大豆。枣树枝悬着一串一串辣椒,柴草剁泊着一颗一颗南瓜。风一来,村庄就热闹了。谷子,糜子,红薯,争宠。这方唱罢,那方登场。都欢欢喜喜的,被一把镰刀,一根扁担,一架木头车,一辆四轮车,迎娶回家,颗粒归仓。这个季节,父亲母亲是喜悦的,他们和村庄一样,把一粒一粒米,一只一只果子,弓着腰,或者蹲下来,跪着,小心翼翼的接过粮食,果实。仿佛多年前,欣欣然迎接我们的降生。草木繁花,最能抵达父母的心灵,这些植物,动物。在更多的时候,成为抚慰孤独老人的星辰大海。
  
  进到院子,父亲坐在木椅上晒太阳,父亲的精神不错,气色好多了。我不敢想象,父亲在人间还能陪伴我们多久。一想心就针扎的疼痛,尽管我明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在夜阑人静时,在面对父亲被病痛折磨,成年人的崩溃一瞬间爆发。烟囱,袅着洁白的炊烟,风很小。炊烟没有被吹得东倒西歪,偶尔拐个弯,淡淡的笔墨,一幅水彩画。恬淡,宁谧。陪衬着父亲,以及父亲身后的苹果树,枣树。一口老井,一个斑驳的木桶,一根辨不清原色的麻绳。几株狗尾草,几洼青菜,我那颗被城市,车流拥挤的心,突然就安静了。
  
  灶台上,摆着一盘炸红薯条,油汪汪的,一盘炸南瓜丸子。一钵子酸菜鱼,一盘腌盐蛋,蛋黄流油。全是我爱吃的,原来母亲早在几天前,就在电话里听说我今天回来办事,一早接到我消息,立即扎起围裙,开始洗南瓜,剖红薯条,炸丸子。切酸菜,炖酸菜鱼。父亲跟着忙活,抱柴禾,烧火。上午九点左右,万事俱备,只欠我这股东风了。
  
  父亲母亲起出来的花生,晾晒在墙头,父亲离开木椅,抱来一大捆落花生,坐在马扎上,一颗一颗摘,盛在卫生袋里,叮嘱我带回城。煮着吃,喷香。父亲说,今年风调雨顺,花生长势喜人,买得品种也是改良的小白沙,产量高,籽粒饱满,放在嘴里,越嚼越香。医生说过,父亲不可以累到。我劝父亲,别种地了。健康第一位,没了健康,什么都没了。父亲嘿嘿笑,说,我和你妈就种房前屋后那点地儿,不辛苦。侍弄些蔬菜,水果,你俩在城里吃到绿色蔬菜水果,我们也高兴。看着父亲母亲,摘果择菜烧火,干点活,开开心心。说话也掷地有声,我意识到,留有几亩土地,让他们做力所能及的事儿,是父母晚年在世上活着的尊严,最后的倔强。
  
  吃饭时,母亲不停的给我夹菜,好像我是她的客人。我不仅仔细环视了老屋子,老家具,老座钟,老桌子,它们和父母如出一辙,都老了。褪了色,掉了漆,身体长满时间的年轮。我却在另一个地方,云淡风清,花开花落。没有陪着父亲母亲,在一个屋檐,一只碗里老去。想一想,真的是不孝,留在村庄,我又割舍不下城市的一张床,一份工作。那里距离文学很近,也很远。虽然,村庄才是我文学的发祥地。问题是我还能全身而退吗?尴尬的境地,一边是老人离不开村子,一边是我再也无法融入村子。交给风吧,也许,风会在某一个十字路口,提醒我该迈左脚,抑或右脚。该向东,还是该向北。
  
  中午,接到作协主席的催稿语音,我断然回复,不急,我想搁家待两天,真好我休班。对方哦了一声,估计是不悦。我索性关机,躺在母亲的土炕上,头朝着敞开的木头窗,和母亲说着家长里短,说着说着,母亲打起呼噜,呼噜声,高一下,低一下。抑扬顿挫,枕套渗出的稻壳味儿,清新且淳朴,我眼皮一麻达,也沉沉的进入梦乡。
  
  两点钟,父母还在睡觉。我蹑手蹑脚,出了屋子。到田野堤坝走一走,好久好久,没放松一下了。为生计奔波,难得休息,又马不停蹄的洗洗刷刷,做家务。写点字儿,这半生,放下很多东西。唯一坚持的是对文学的热爱,始终是保持初心,不卑不亢,不离不弃。哪怕世事纷纷扰扰,我仍然我行我素。不为名利,虚荣,单单是对灵魂的救赎。
  
  老家的房子,有好几家空了,年轻人住到城里,老人后来不得不去他们那住下,老房子委托留下来的亲戚朋友,照看。房子就怕闲,没了烟火气,房子极容易坍塌,倒是便宜了草儿花儿树木,肆意生长,一个季度,也就荒了。蝴蝶了,蜜蜂了,蛇了,蜻蜓了,你来我去,也不打架,互相取暖。杵在一座空房子前,似乎是一场梦,往昔的风花雪月,不过是世间的一两轻风。
  
  玉米过了中秋节,就该收割了。风拨撩得玉米棵儿,沙沙沙响,我坐在堤坝上,倾听着风从西边过来,经过一棵一棵玉米,再在我身上一笔带过。这绝对不是城市的风,城市的风我认识,凌乱嘈杂,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不像村子里的风,干净,纯粹。没什么野心,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指哪打哪,不虚假,不媚俗。走哪,那里就一派生机勃勃。在村子,没有哪一朵花不艳丽。也没有哪一只麻雀,缺席秋天的盛会。我掰了一棵没长穗的玉米杆,咂甜,甜丝丝的,小时候,玉米甜杆,高粱甜杆,均是我们喜欢吃的。不顶饿,能解渴。超市柜台有出售的甜杆,吃到嘴里,咋咂磨也咂不出年少时的味道。经过包装,改制的东西,失去原生态的,原汁原味,对我来说,就是赝品,不真实,动不了我隐匿在心底的乡愁。
  
  村里有一部分土地,在高坡,没了牛马,机器上不去。就撂荒了,杂草长到一个人高。瞅着,不是滋味。若干年后,父辈睡在地下,这片大地,可有人耕种?
  
  大面积的地块,扣了草莓蔬菜大棚,摆弄经济作物,守家在地的庄户,这几年趁着市场经济,新农村建设的步伐,着实发了家。种玉米的人愈来愈少了,也难怪,玉米的价位低,一斤反季节草莓市价达到六十,甚至更多。玉米最高价位不过几元钱,哪个划算,不言自明。理解了,当下农人的选择。
  
  站起身,往碧流河走,水流缓缓,不急不躁,没了当年的波澜雄壮,勾勾叉叉,弯弯曲曲的,像一棵大树,盘卧在河床。水草茂密,几条小鱼悠闲自在的,游来游去。零星的芦苇,孤单的立在岸上,芦花飘扬,鸬鹚飞起又落下。这个景象,深深刻在脑海,挥之不去。
  
  山川河流,稻田,上下街,走遍,扛着一颗夕阳,回院子。母亲着手晚饭,包白菜猪肉馅饺子,我今儿不回城,父母十分高兴。洗洗手,帮母亲擀皮,包饺子。父亲在劈柴禾,喜鹊停在枝头,叽叽喳喳唱歌。
  
  日头咕咚,落到山那边,蛐蛐上工了,声音清凉,像碧流河的水,流过我的心坎。
  
  那晚,一弯新月,挂在树梢。我枕着皎洁的月光,同母亲捞着体己嗑儿,月亮偏西后,我睡了进城十年来,最香最踏实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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