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亮之前醒来，应当感谢上天的恩赐。
我在喀纳斯的寒夜光柱中醒来时，忽然想起一句话：“昨天脱下的鞋和袜，如此幸运，今天还能穿上。”许多时候，我们已经能通过科技手段，预知天气和其他事物，却始终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
窗外有道深蓝色的光，划破寂静夜空，让我眼前一亮，出去问店主，方知这也是传说中的极光。
这是个与过往类似的早晨，却又如此不同。空气清新，让人神清气爽。我步出旅店，踩着小路向前走，曦光从天而降，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斑驳的洒落在树影间。光影斑驳错落，构筑成奇妙之景，微风穿过树梢，朝我吹拂而来。那一刹，我无法形容。前方，彩色光柱直插星空，如梦似幻般酷似极光，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都在光幕下变得清晰可见。指尖轻触着光，一不小心透过了光幕，无形却又有形。
一路在新疆兜兜转转，我们昨天溜达到喀纳斯。都说这是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天色微明，草坪上，哈萨克族小伙已忙碌起来，骑马扬鞭驰骋而过，嘴里啃着麦饼，见了我们就问，要不要玉石或者其他宝物。
在喀纳斯山顶最高处的宾馆住了一夜后，我们启程赶往乌鲁木齐。
我喜静不喜动，专爱练趴功，尤其运动技巧方面，我绝对是个笨蛋。在那拉提草原，跟着大伙儿兴致勃勃骑马两小时上山后，果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马上运动了。其实那只是有个二十四岁哈萨克族小媳妇，骑在我身后，牵着马缰绳，然后我神气活现做些假动作，让同行们拍我的威武状。
之前听地陪介绍过，哈萨克族的习惯是，为祝贺子女出生长大，父母长辈会郑重地将一匹小马交给他们，让它伴随着小主人一起成长，功效相当于我们交给子女一辆自行车。这也足见马背民族马术之高明。我们在天池边上的森林里，就仰头探究过搁在大树上的黑黝黝的马头。地陪说，那是悲伤的父母，为纪念夭折的小马的主人放上去的。人类和马的渊源可见一斑。
当大家觉得再也没有元气把行李往山下扛，而要求导游叫几匹马来时，导游同意了。我无可无不可，一般此时我都是随大流的。许多小伙子小姑娘小朋友，骑着高头大马奔驰而来，接走了十几位同伴，我向来比较谦让，所以又是最后一个。大包小包行李，被看上去不到8岁的小骑手接过去后，我便扶着马背爬上去。
因在那拉提已骑过2个多小时的马，所以我没考虑太多，忽视了马是活物，不像稳定的机械那般没感情少变数。双方经验都不足，我放了许多行李让他提在手里后，他已手忙脚乱。我背着背包上了马，结果黑黑的长长的背包带，晃了马的眼睛。
温厚的马背，传递给我的感觉是，它很不稳定狂躁不安相当惊恐。还没等我坐稳，马就飞快地奔跑起来。一起步就是法拉利的推背速度吧？越来越快几乎有百来码。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马会疯狂起来，当然随身也没带着什么仪器去测量，只觉得那速度简直可以用小学课本学过的“风驰电掣”去形容。那是一匹多么充满豪情的骏马哦。如果此时不在马背上，我绝对会是它的崇拜者。
更妙的是，走在边上的小骑手，竟早已被马顺利地带走了缰绳，只在后面作呆若木鸡状。这不是一匹经过训练的商业马，那小孩也不是熟练的生意人。他只是随大流跟着哥哥姐姐们，来赚几块外快，凭他的经验根本无法应付突发事件。我心里只有悔恨，连肠子都要悔青了。我怎么就选择了这匹马这个人呢。
苦也苦也。
我觉得我的大脑已严重失血，鬼使神差地满脑子都在回荡马玉涛的成名曲：“马儿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哎，我要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劳动歌声响遍了田野山头。没见过一队队汽车云中走……马儿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哎，我要把这大好的风光看个够哎！”
天哪，什么时辰了，还有这闲心歌声嘹亮的。其实这都是“后期制作同期声”。我在祈祷我在祈求，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神勇无比的超人，不是从马上摔下来瘫痪了一辈子吗？成龙不是也曾经摔趴下过吗？林志玲不是摔断了好几根骨头吗？还有谁谁不是都当场摔死了吗？
后果始料不及。那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我想我家里人怎么办，这么多行李怎么办，怎么去见那么多的同伴？瞬间我的脑子在快速运转。眼前是一片大森林，枝枝桠桠的，前景莫测，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将进去，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那么半倚在马背上让它拖着，也算“信马由缰”吧，更惨烈的是那缰绳并不在我手中，而在地上孤零零拖着。我手里没有任何可以把握的东西，光溜溜的马鞍我已根本无法揪住，更不用说抓马脖子上的长毛或抱住它的脖子了。
许多人如事后诸葛亮，会说，当时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问题是当时并没有任何马术老师现场指导，而且那指导老师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没疯马跑得那么飞快，除非那人立马改名叫跨栏刘翔。
我屁股已经掉下了一半马身。我忘了当时有没有想起黄继光、董存瑞等，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想起他们堵枪眼、炸碉堡时的悲壮。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疯马驰过石子地，跑到一块看似平坦的石地时，我以大无畏的精神，选择了放弃，松手，吧嗒一声重重地摔在了新疆的原始土地上。
“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着热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多么情深意切的赞美诗啊。现在回想起来这亲吻大地的味道，实在不是人受的，我的眼里的确已饱含了热泪。我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子上，被拖了好几步幸而很快脱了出来。现在也实在想不起是左脚还是右脚了。那马减少了恐怖压力，风驰电掣般地扑向了森林。
我躺在地上，大脑里什么反应也没有，如释重负，不至于有更悲惨的事情发生了。随之而起的是新的恐惧，摔的程度和效果到底如何，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起不来，腰板疼痛，身体痛得只能蜷起来，痛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人都围拢过来。过了不知多久我睁开眼，视野里本来应该是蓝天白云，现在变成了一圈黑黝黝的脑袋瓜，及一个个无比关注的眼神。我不想看见他们的眼神，说真的我真不想，那是一双双深情的眼睛，也是一双双探究的眼睛，充满了关怀更充满了猎奇。我想任何经历过尴尬处境的人，都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当时只想，为什么不摔得更深一些，最好摔出个地洞让我躲起来。
但现实是严酷的，我再也无法动弹。我想强自镇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我支撑着要爬起来，但那是痴心妄想。我的身体就那么蜷着躺在那里，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想呕吐，但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又不想失态，虽然我已经相当的失态，但我依然想保持绅士风度。
那小孩子的妈妈在毡房里闻讯赶来，跑过去把那惊马揪住，一路牵牵拉拉扯到我跟前。那马见了她就安静下来，乖乖地跟到我面前，伏首啃一口草根，偶然打一个响鼻，黑黝黝油光光的鼻孔上方，深邃的大眼睛无比温柔地望着我。那小孩也惶恐地看着我一言不发。他妈妈用很生硬的汉语连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一定赔偿。我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么尴尬多么懊悔，心想赔偿有用吗？事情都发生了还有什么可补救的吗？
但就这样躺着也不是个事，那位20来岁的导游小姑娘和我的一位同伴，终于决定伸手扶我起来。我强自支撑着走了几步，感觉情况不好，浑身散了架似的，特别是后腰痛得厉害，根本无法直立走路。于是我就学习我们的祖先，走起仿古步法，只是手可能耷拉得没他们那么长。此刻我深切体会到了，类人猿从树上爬下来后，那是一段多么苦痛的非人遭遇，那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哦。
亦步亦趋跟着导游和同伴走过一段路，之后是一段下坡路，难度更是可想而知。导游说，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忍耐一下，要不然就只有叫大家回来抬你了。我可不想麻烦别人，所以只能一寸一寸挪着类人猿的舞步走下山岗。
风景区沿路都有免费公交车可乘，我们3个人一直在那里苦等。我弓着腰背，的确像极了一只“大侠”，确切地说是一只有待烧熟的大虾。
大家都有这样的经验，你等待什么，一般会让你干等；当你彻底失望时，他才不期而至。现在也是如此，每一路经过的班车都不去我们投奔的红十字会诊所。终于在快要放弃时，班车来了。
在那么多拥挤的人群里，我也只能保持镇定，虽然那腰板实在无法挺拔如松。晃晃悠悠，我们经过挂着小牌，颇有原始风味情调的小木屋后下了车，一路勾肩搭背，犹如走过了一个世纪，才到达目的地。
医生是一位高个子年轻人，他撩起我涂满泥迹的衣服察看。导游问他有没有什么问题，他的答话相当经典，既然能走那么远过来，就说明没什么大碍。我的心一下子就格登一声落了下来，房间里的人可能留点儿神都听得见。对呀，如果摔断了骨头，刚才不是就不能走那么远的路了吗？
医生在我身上敲敲打打，然后用一种我说不上名来的红药水，在我表示疼痛的地方涂涂抹抹，擦了擦手说七块多。导游很内行，叫开张发票回去好报销，然后叫医生开了张摔下马来的证明。医生说，可靠些，最好去布尔津县医院认真看看。因为设备的原因，他这里无法提供更多的诊断。
我们又一路晃晃悠悠坐了好久的车，到达布尔津县医院。同伴们为我提供了最好的位置，然后他们用非常关切的眼神看我。我唯唯诺诺闭了眼睛，不想去看所有人，不想和任何人交流。此次遭遇提供给我的经验就是，即使当事人的遭遇再凄惨，旁观者也不要做出悲天悯人的模样。那对自尊心特别强的当事人，实在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折磨。最好您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问，等他迫切需要您的帮助时他会张口的，那时节再给予提供也为时不迟。
布尔津县医院气氛和我们内地的医院差不多，只是规模小了点。医院正在大兴土木，遍地都是砂石混凝土。导游和同伴扶持着我，在砂石堆之间一步一滑的。挂号，帮助我上楼，楼道里也都是滑石粉。
医生是一位脸膛相当宽阔的少数民族老人，病历上的方块字笔画坚硬且活跃。他说经常有人从马上摔下来的，所以他对我的经历丝毫不感到惊奇。他开了X光片的单子让我拍去，说无碍。然后又开出了B超单。
在走廊里等待时，导游一直很后悔，一直很愧疚，絮絮叨叨地说，如果当时大家要求用马驮行李时不答应该有多好，合同里本来就没有这一项；如果当时你在前面骑走了，骑的不是这匹马，用的不是这个孩子该有多好；如果当时你背的包，没有那么长的黑色带子，没有晃了马的眼睛该有多好。听说马最怕蛇或是别的什么带状动物纠缠，所以可能误解你这带子是毒蛇了。
她一直在假设这个那个，我问她会不会影响她的业绩，她说会的，但是把你摔得那么厉害，真是后悔。我问之前有没有旅客出过事，她说也有，有掉进水里去，但很快被救出来了。为宽慰自己也宽慰她，我也开玩笑说，如果我当时不来新疆该有多好，或者如果我当年练过马术该有多好，今天就来他个盛装舞步，压根儿不会有这样的丑事发生。两个人满口都是废话，真不如不说，白浪费唾沫。
进了B超室，那医生看了我姓名，问是不是朝鲜族的。我说在喀纳斯保留地里。那族长似的老人，说我大饼脸上的颧骨长得像他们蒙古族人，还和我亲切合影以便比较。边上的导游为轻松空气，开玩笑说蒙古族人、朝鲜族人的脸蛋，差不多都是圆圆的，所以中华民族是一家。
鉴定结果问题不大，肌肉损伤。可为什么还是那么疼痛难忍呢？老医生用他那天书文字开了些药水和药片。我们打道回乌府。
我又占了大家留出来的认为最好的位置，一路颠簸到了乌鲁木齐。我就那么弓着腰背生生被人扶上了电梯，躺到了床上。有服务员送饭送面上来，我弓着腰像一只大虾蛄，佝偻在床上，用一些气味浓烈的药水拼命涂抹疼痛处，很想一次性把那痛楚一笔抠出来，在痛苦地想为什么时间就不能倒流呢。只是苦了一路上十来天一直同居同房的某地晚报副总。看把他给熏的，我心里很是愧疚，但他一声不吭，时不时还望闻问切一番。
在乌鲁木齐的宾馆里，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不能翻身，不能起身，只能躺在宾馆朝天花板翻白眼。次日当地旅行社地陪也过来唠嗑，送了好些水果过来，小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只是他们要集体去吐鲁番吃葡萄问我去不，我当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是礼节性询问，我想这不是寒碜我吗？
当时用的是一只诺基亚手机，不知咋的，刚到新疆就坏了，只能收短信不能听声音。我一直以为信号问题，就没想到边疆也不至于差到那种程度。此刻这样的手机为我提供了方便，所有的来往电话都只能以短信来联系，也就避免了声音，不小心有可能传递给家里的痛楚或惊慌。妻子后来说有奇怪的感觉，为什么好几天没了音讯。发短信过来询问，我回答一切安好，她才放心。
坐飞机到杭州，辗转反复，从杭州回温州，一路无话。
同伴送我坐出租车到我家门口时，已是晚上，我让他先回家去。我想再也瞒不过去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我用破手机给妻子发了条短信：“我回来了，下来拿行李。有点小事，不要惊奇。”才几分钟，只见妻子和儿子一路呼啸奔跑下楼，儿子嘴里还嚼着饭。他们见了我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似的。我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娘儿俩前呼后拥送我上楼去。
回家的感觉真好。
妻子说你出门前我已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本来就想叫你不要去的，谁知道当真出事了。我说，没关系了都过去了。她陪我到附近的附二医院急诊室去看，那年轻的值班医生非常惊讶那么远的路我竟能一路平安回来，又是拍片子又是做这种那种的仪器检查。
最后他说，只是摔断了两根肋骨，万幸。我又想起那句话，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世事可谓无常，瞬息千变万化。每个早晨，在天亮之前醒来，我们都该对上天感激涕零。
我在喀纳斯的寒夜光柱中醒来时，忽然想起一句话：“昨天脱下的鞋和袜，如此幸运，今天还能穿上。”许多时候，我们已经能通过科技手段，预知天气和其他事物，却始终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
窗外有道深蓝色的光，划破寂静夜空，让我眼前一亮，出去问店主，方知这也是传说中的极光。
这是个与过往类似的早晨，却又如此不同。空气清新，让人神清气爽。我步出旅店，踩着小路向前走，曦光从天而降，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斑驳的洒落在树影间。光影斑驳错落，构筑成奇妙之景，微风穿过树梢，朝我吹拂而来。那一刹，我无法形容。前方，彩色光柱直插星空，如梦似幻般酷似极光，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都在光幕下变得清晰可见。指尖轻触着光，一不小心透过了光幕，无形却又有形。
一路在新疆兜兜转转，我们昨天溜达到喀纳斯。都说这是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天色微明，草坪上，哈萨克族小伙已忙碌起来，骑马扬鞭驰骋而过，嘴里啃着麦饼，见了我们就问，要不要玉石或者其他宝物。
在喀纳斯山顶最高处的宾馆住了一夜后，我们启程赶往乌鲁木齐。
我喜静不喜动，专爱练趴功，尤其运动技巧方面，我绝对是个笨蛋。在那拉提草原，跟着大伙儿兴致勃勃骑马两小时上山后，果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马上运动了。其实那只是有个二十四岁哈萨克族小媳妇，骑在我身后，牵着马缰绳，然后我神气活现做些假动作，让同行们拍我的威武状。
之前听地陪介绍过，哈萨克族的习惯是，为祝贺子女出生长大，父母长辈会郑重地将一匹小马交给他们，让它伴随着小主人一起成长，功效相当于我们交给子女一辆自行车。这也足见马背民族马术之高明。我们在天池边上的森林里，就仰头探究过搁在大树上的黑黝黝的马头。地陪说，那是悲伤的父母，为纪念夭折的小马的主人放上去的。人类和马的渊源可见一斑。
当大家觉得再也没有元气把行李往山下扛，而要求导游叫几匹马来时，导游同意了。我无可无不可，一般此时我都是随大流的。许多小伙子小姑娘小朋友，骑着高头大马奔驰而来，接走了十几位同伴，我向来比较谦让，所以又是最后一个。大包小包行李，被看上去不到8岁的小骑手接过去后，我便扶着马背爬上去。
因在那拉提已骑过2个多小时的马，所以我没考虑太多，忽视了马是活物，不像稳定的机械那般没感情少变数。双方经验都不足，我放了许多行李让他提在手里后，他已手忙脚乱。我背着背包上了马，结果黑黑的长长的背包带，晃了马的眼睛。
温厚的马背，传递给我的感觉是，它很不稳定狂躁不安相当惊恐。还没等我坐稳，马就飞快地奔跑起来。一起步就是法拉利的推背速度吧？越来越快几乎有百来码。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马会疯狂起来，当然随身也没带着什么仪器去测量，只觉得那速度简直可以用小学课本学过的“风驰电掣”去形容。那是一匹多么充满豪情的骏马哦。如果此时不在马背上，我绝对会是它的崇拜者。
更妙的是，走在边上的小骑手，竟早已被马顺利地带走了缰绳，只在后面作呆若木鸡状。这不是一匹经过训练的商业马，那小孩也不是熟练的生意人。他只是随大流跟着哥哥姐姐们，来赚几块外快，凭他的经验根本无法应付突发事件。我心里只有悔恨，连肠子都要悔青了。我怎么就选择了这匹马这个人呢。
苦也苦也。
我觉得我的大脑已严重失血，鬼使神差地满脑子都在回荡马玉涛的成名曲：“马儿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哎，我要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劳动歌声响遍了田野山头。没见过一队队汽车云中走……马儿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哎，我要把这大好的风光看个够哎！”
天哪，什么时辰了，还有这闲心歌声嘹亮的。其实这都是“后期制作同期声”。我在祈祷我在祈求，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神勇无比的超人，不是从马上摔下来瘫痪了一辈子吗？成龙不是也曾经摔趴下过吗？林志玲不是摔断了好几根骨头吗？还有谁谁不是都当场摔死了吗？
后果始料不及。那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我想我家里人怎么办，这么多行李怎么办，怎么去见那么多的同伴？瞬间我的脑子在快速运转。眼前是一片大森林，枝枝桠桠的，前景莫测，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将进去，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那么半倚在马背上让它拖着，也算“信马由缰”吧，更惨烈的是那缰绳并不在我手中，而在地上孤零零拖着。我手里没有任何可以把握的东西，光溜溜的马鞍我已根本无法揪住，更不用说抓马脖子上的长毛或抱住它的脖子了。
许多人如事后诸葛亮，会说，当时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问题是当时并没有任何马术老师现场指导，而且那指导老师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没疯马跑得那么飞快，除非那人立马改名叫跨栏刘翔。
我屁股已经掉下了一半马身。我忘了当时有没有想起黄继光、董存瑞等，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想起他们堵枪眼、炸碉堡时的悲壮。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疯马驰过石子地，跑到一块看似平坦的石地时，我以大无畏的精神，选择了放弃，松手，吧嗒一声重重地摔在了新疆的原始土地上。
“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着热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多么情深意切的赞美诗啊。现在回想起来这亲吻大地的味道，实在不是人受的，我的眼里的确已饱含了热泪。我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子上，被拖了好几步幸而很快脱了出来。现在也实在想不起是左脚还是右脚了。那马减少了恐怖压力，风驰电掣般地扑向了森林。
我躺在地上，大脑里什么反应也没有，如释重负，不至于有更悲惨的事情发生了。随之而起的是新的恐惧，摔的程度和效果到底如何，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起不来，腰板疼痛，身体痛得只能蜷起来，痛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人都围拢过来。过了不知多久我睁开眼，视野里本来应该是蓝天白云，现在变成了一圈黑黝黝的脑袋瓜，及一个个无比关注的眼神。我不想看见他们的眼神，说真的我真不想，那是一双双深情的眼睛，也是一双双探究的眼睛，充满了关怀更充满了猎奇。我想任何经历过尴尬处境的人，都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当时只想，为什么不摔得更深一些，最好摔出个地洞让我躲起来。
但现实是严酷的，我再也无法动弹。我想强自镇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我支撑着要爬起来，但那是痴心妄想。我的身体就那么蜷着躺在那里，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想呕吐，但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又不想失态，虽然我已经相当的失态，但我依然想保持绅士风度。
那小孩子的妈妈在毡房里闻讯赶来，跑过去把那惊马揪住，一路牵牵拉拉扯到我跟前。那马见了她就安静下来，乖乖地跟到我面前，伏首啃一口草根，偶然打一个响鼻，黑黝黝油光光的鼻孔上方，深邃的大眼睛无比温柔地望着我。那小孩也惶恐地看着我一言不发。他妈妈用很生硬的汉语连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一定赔偿。我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么尴尬多么懊悔，心想赔偿有用吗？事情都发生了还有什么可补救的吗？
但就这样躺着也不是个事，那位20来岁的导游小姑娘和我的一位同伴，终于决定伸手扶我起来。我强自支撑着走了几步，感觉情况不好，浑身散了架似的，特别是后腰痛得厉害，根本无法直立走路。于是我就学习我们的祖先，走起仿古步法，只是手可能耷拉得没他们那么长。此刻我深切体会到了，类人猿从树上爬下来后，那是一段多么苦痛的非人遭遇，那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哦。
亦步亦趋跟着导游和同伴走过一段路，之后是一段下坡路，难度更是可想而知。导游说，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忍耐一下，要不然就只有叫大家回来抬你了。我可不想麻烦别人，所以只能一寸一寸挪着类人猿的舞步走下山岗。
风景区沿路都有免费公交车可乘，我们3个人一直在那里苦等。我弓着腰背，的确像极了一只“大侠”，确切地说是一只有待烧熟的大虾。
大家都有这样的经验，你等待什么，一般会让你干等；当你彻底失望时，他才不期而至。现在也是如此，每一路经过的班车都不去我们投奔的红十字会诊所。终于在快要放弃时，班车来了。
在那么多拥挤的人群里，我也只能保持镇定，虽然那腰板实在无法挺拔如松。晃晃悠悠，我们经过挂着小牌，颇有原始风味情调的小木屋后下了车，一路勾肩搭背，犹如走过了一个世纪，才到达目的地。
医生是一位高个子年轻人，他撩起我涂满泥迹的衣服察看。导游问他有没有什么问题，他的答话相当经典，既然能走那么远过来，就说明没什么大碍。我的心一下子就格登一声落了下来，房间里的人可能留点儿神都听得见。对呀，如果摔断了骨头，刚才不是就不能走那么远的路了吗？
医生在我身上敲敲打打，然后用一种我说不上名来的红药水，在我表示疼痛的地方涂涂抹抹，擦了擦手说七块多。导游很内行，叫开张发票回去好报销，然后叫医生开了张摔下马来的证明。医生说，可靠些，最好去布尔津县医院认真看看。因为设备的原因，他这里无法提供更多的诊断。
我们又一路晃晃悠悠坐了好久的车，到达布尔津县医院。同伴们为我提供了最好的位置，然后他们用非常关切的眼神看我。我唯唯诺诺闭了眼睛，不想去看所有人，不想和任何人交流。此次遭遇提供给我的经验就是，即使当事人的遭遇再凄惨，旁观者也不要做出悲天悯人的模样。那对自尊心特别强的当事人，实在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折磨。最好您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问，等他迫切需要您的帮助时他会张口的，那时节再给予提供也为时不迟。
布尔津县医院气氛和我们内地的医院差不多，只是规模小了点。医院正在大兴土木，遍地都是砂石混凝土。导游和同伴扶持着我，在砂石堆之间一步一滑的。挂号，帮助我上楼，楼道里也都是滑石粉。
医生是一位脸膛相当宽阔的少数民族老人，病历上的方块字笔画坚硬且活跃。他说经常有人从马上摔下来的，所以他对我的经历丝毫不感到惊奇。他开了X光片的单子让我拍去，说无碍。然后又开出了B超单。
在走廊里等待时，导游一直很后悔，一直很愧疚，絮絮叨叨地说，如果当时大家要求用马驮行李时不答应该有多好，合同里本来就没有这一项；如果当时你在前面骑走了，骑的不是这匹马，用的不是这个孩子该有多好；如果当时你背的包，没有那么长的黑色带子，没有晃了马的眼睛该有多好。听说马最怕蛇或是别的什么带状动物纠缠，所以可能误解你这带子是毒蛇了。
她一直在假设这个那个，我问她会不会影响她的业绩，她说会的，但是把你摔得那么厉害，真是后悔。我问之前有没有旅客出过事，她说也有，有掉进水里去，但很快被救出来了。为宽慰自己也宽慰她，我也开玩笑说，如果我当时不来新疆该有多好，或者如果我当年练过马术该有多好，今天就来他个盛装舞步，压根儿不会有这样的丑事发生。两个人满口都是废话，真不如不说，白浪费唾沫。
进了B超室，那医生看了我姓名，问是不是朝鲜族的。我说在喀纳斯保留地里。那族长似的老人，说我大饼脸上的颧骨长得像他们蒙古族人，还和我亲切合影以便比较。边上的导游为轻松空气，开玩笑说蒙古族人、朝鲜族人的脸蛋，差不多都是圆圆的，所以中华民族是一家。
鉴定结果问题不大，肌肉损伤。可为什么还是那么疼痛难忍呢？老医生用他那天书文字开了些药水和药片。我们打道回乌府。
我又占了大家留出来的认为最好的位置，一路颠簸到了乌鲁木齐。我就那么弓着腰背生生被人扶上了电梯，躺到了床上。有服务员送饭送面上来，我弓着腰像一只大虾蛄，佝偻在床上，用一些气味浓烈的药水拼命涂抹疼痛处，很想一次性把那痛楚一笔抠出来，在痛苦地想为什么时间就不能倒流呢。只是苦了一路上十来天一直同居同房的某地晚报副总。看把他给熏的，我心里很是愧疚，但他一声不吭，时不时还望闻问切一番。
在乌鲁木齐的宾馆里，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不能翻身，不能起身，只能躺在宾馆朝天花板翻白眼。次日当地旅行社地陪也过来唠嗑，送了好些水果过来，小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只是他们要集体去吐鲁番吃葡萄问我去不，我当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是礼节性询问，我想这不是寒碜我吗？
当时用的是一只诺基亚手机，不知咋的，刚到新疆就坏了，只能收短信不能听声音。我一直以为信号问题，就没想到边疆也不至于差到那种程度。此刻这样的手机为我提供了方便，所有的来往电话都只能以短信来联系，也就避免了声音，不小心有可能传递给家里的痛楚或惊慌。妻子后来说有奇怪的感觉，为什么好几天没了音讯。发短信过来询问，我回答一切安好，她才放心。
坐飞机到杭州，辗转反复，从杭州回温州，一路无话。
同伴送我坐出租车到我家门口时，已是晚上，我让他先回家去。我想再也瞒不过去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我用破手机给妻子发了条短信：“我回来了，下来拿行李。有点小事，不要惊奇。”才几分钟，只见妻子和儿子一路呼啸奔跑下楼，儿子嘴里还嚼着饭。他们见了我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似的。我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娘儿俩前呼后拥送我上楼去。
回家的感觉真好。
妻子说你出门前我已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本来就想叫你不要去的，谁知道当真出事了。我说，没关系了都过去了。她陪我到附近的附二医院急诊室去看，那年轻的值班医生非常惊讶那么远的路我竟能一路平安回来，又是拍片子又是做这种那种的仪器检查。
最后他说，只是摔断了两根肋骨，万幸。我又想起那句话，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世事可谓无常，瞬息千变万化。每个早晨，在天亮之前醒来，我们都该对上天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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