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养狗由来已久。八博、林欢、百合、吉荷关各个林场都养着,哪个院子里还不养条狗,实在不让养那也没办法。
1958年9月,全国上下都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林业局各个林场同全国一样,到处干得红红火火。上级安排开展示范林场建设活动,林业部要来人调研、验收并命名,局里号召26个林场自己先进行建设,然后再由局里评选出一处,再重点投资建设,迎接部里验收命名。一时各林场都在拼着命的变着花样搞建设,建球场、食堂、会议室,建洗衣房,更换桐油松木床铺,宿舍悬灯结彩,照着娶新媳妇洞房的标准去布置。林场工人每人一身新衣服,白天吃食堂,晚上放电影,这阵子热闹得跟过年一般。
经过局里评比,最后选定奥德赛作为部里迎验点。于是就把附近各林场去冬今春天砍伐的树木都转移过来,通往林场的大路两边,一时松树、柞树、白桦树堆积如山,很是壮观。局里又送来了一台苏联老大哥的拖拉机,摆在院子里,平整的球场上立起了刷着绿漆的篮球架子,处处簇新、样样场面。林业局的领导来奥德赛林场初验,很满意,要走时,突然给我布置了一项任务:牟同志,这俩条狗啊,得弄走!必须得弄走,好家伙,上边来的领导还没发言,它先汪汪乱叫,这算什么?我点头答应:好,首长,下次您再来,保证见不到狗。
养个狗,白天有外人来报个信,晚间看大门,给值班点上的人壮壮胆。吃的是剩饭菜又不占粮食,怎么了?当然也有喜欢养着逗着玩的。光我答应了不行,奥德赛林场的工友不同意,这也是个事。我回头跟大家一说,果然大家群起攻击我,遭到一顿臭骂,狗碍你什么事了?它吃你的了,它骂你了?大家义正辞严,同仇敌忾对付我,手拉手,护着狗,坚决反对。弄不走,那我也不能硬拖呀?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这样,领导来了你们只要能把狗藏起来,坚决藏起来,绝对不能有一点动静,办到了就行,办不到还得弄走。他们说,你放心,有一点动静,杀狗炖萝卜吃。至于他们怎么藏我不管了,反正大家认了,只要不弄出动静来就行,上边来人发现不了,还不就行了吗?否则别怨我不讲情面,我是在执行上级命令。
伙计们还是有办法的。西墙处有个小门,门外有一口大铁锅,这大锅用木柴从大炼钢铁现场回炉堆那里换回来的,听着领导要来就在墙外边把狗扣起来。等领导一走,就立马掀开铁锅,放出狗来,做过试验,只要扣严实了,一点狗叫声都听不到。事有意外,恰巧有次领导在这里,时间长了点,差点把两个狗给憋死,白狗身子都软了,连叫唤都不会了,黑狗,吐着老长的舌头,舌头上沾了许多沙子,眼珠子都凸出来了,看着怪吓人。一段时间领导几乎天天来,在院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领导在这里吃午饭,这也不是个办法,要是林业部的领导来,要是来了看着咱这里整得好,在这里开个会,半天时间不走,这俩狗小命真难保,这回是伙计们反倒求起我来了,弄走吧,验收过了再给弄回来,我答应保证给你们弄回来。
扔到崭新的东风牌大汽车上,一黑一白两只狗,它俩一路狗模狗样地,爬在车厢后挡板上四处张望,乐呵呵的,天黑前带回了迪泰林业局。晚上伙计们吃剩的鸡头鱼尾一大堆,好好一顿犒劳。吃包喝足后,把两狗关在厕所里。谁知天亮一看,狗盆狗食还在,狗却跑了?夜里把厕所门拱开了,跑哪去了?一上班,奥德赛林场的伙计们就打电话来,说狗又跑了回去,回林场了,一夜五十多里地,钻出林业局院子,穿过多少村庄与城镇,林区、河道,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狗腿也没跑折了?
不行,还得弄走,这回弄到仙源山去,用纸箱装了用绳子捆住,别让他们记路。弄到仙源山育苗基地,放在院子里养着,先是拴着,大概三四天,先放开一只,看看没事,过了一段又放开另一只,也没事,就放心了,在院子里散养,关键这边的大门没缝,关上门跑不了。后来白天也放到院子外面转转,但晚上都能回来,已经不知道返回奥德赛的路了。一对小狗欢天喜地习惯了这里,这边伙计们也同样喜欢逗它们玩,待遇跟奥德赛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人给母的扎了辫子,给公的留了须。还有人喜欢抱到怀里数狗毛,一天数不完,划上线,第二天接着再数,真想不到那个年代还有如此先锋的艺术家呀,大师在民间呀。
这天我和局里几个干部到仙源山基地检查,一个伙计正逗两个狗子玩,就听那伙计喊那小白狗乐乐,喊那只小黑狗军军,用小棍指着它们的头骂他们呢,当然他没看见我在他背后,我照着那伙计的屁股就是一脚,你叫它什么?再喊一遍?那伙计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不敢吱声。基地负责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打圆场,老哥,这个名字不常叫,你资格还不够大,别在意,别在意,我还轮不上呢,大家扑哧一笑。原来林场养狗还有这么一个用途,又一个没想到。
示范区也验收了,部里来人并没去我们推选的奥德赛林场,只选了尚和林业局一外林场看了,据说是一个高大威武的大领导,身边陪着很多人,看后很满意,他说东北是新中国工业的摇篮,我们的木材是工业的基础,林场工人是光荣而伟大的!钢轨正沿着我们采伐的木材做成的轨枕,伸向全国四面八方,新中国建设的大跃进开始了!我没在现场,据参加的人说场面很振奋人心。
从仙源山育林基地把狗先弄到迪泰林业局院里,准备第二天送还到奥德赛林场。第二天开会,耽搁一天,那就第三天送吧,谁知第三天早晨,突然发现两只狗都死了,一条死在林业局办公房门前,一条死在东则的菜园子里。两只狗死前都把脖子抓烂了,爪子上地上都是血,四爪僵直,两眼圆睁,死状极惨,这东西是怎么死的?大家分析后得出结论肯定是毒死的,那又是谁把这两个狗给毒死的?人心隔肚皮,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人呢?这个院子里都是熟悉的人,这都是有职务的呀?虽然不至于给它数毛,但黑狗白狗就算是畜生,也都是一条命呀?况且你就算是不喜欢它,马上就要转移走的?历来都说打狗看主面,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霸你女人,也没有掘你祖坟,至于对两条狗下毒手吗?狗呀,狗呀,上次你们不是连夜逃回了吗,这次怎么没跑呢?哎呀!
奥德赛林场的狗送不回来了,辜负了大家,我心里很窝囊。从此有人对我不满,说是我存心不良,包藏祸心,早就想谋害两条忠良。这样的人......我有一段时间自己都觉得没脸面去奥德赛,关键是我没再弄两只狗给他们送过去。我认识到这是我的错误,其实我应该立即或买或弄两条狗送回去的,稍拖一点时间也可以,那怕小一点的狗。加上后来黄狗和花狗惨死,便有人开始编故事,有黑狗白狗在的时候大家事事很顺心,没有黑狗白狗了,小偷也来了,野猪也来了,从来没见过的蟒蛇也来了,刘三丁卸车让树砸了脚,这一摆,便立马招致全体奥德赛人对我怀恨在心。我致死不明白,狗不是我毒死的,弄走狗是按照命令执行的,怎么我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1960年6月遭遇人生第一次批斗时,奥德赛人对我下手最狠,锁骨、肋骨多处骨折。尾椎受伤,终生留下后遗症,季节一过立冬,就不能坐,写稿子也是站着写。并且直接导致我在1960年10月被下放北大荒。
黑狗白狗死后不久,又有人从家里带来一只黄色小柴狗,养在奥德赛林场。小柴狗很有本事,不久又招来一只小野狗。要是这两只狗不死,伙计们也许不会对我有如此深仇大,一致强烈要求我为这四条狗偿命,因此也便开启我北大荒流放的十年生涯。
黄色小柴狗,体毛光滑油亮,但就是爱粘人,见过三二回的人,尤其是送过它吃食的人,它要再见了,就会向你摇尾巴,跑到你跟前,躺在你脚边上,亮出肚皮来,不但跷着小狗腿,还得亮着肚子上的毛毛虫。这是什么毛病?不小心会让它给绊倒。有懂狗的说,这是狗界最高的礼仪,表示对你俯首称臣,尊重有加。野狗是花狗,白脸黑背黄尾巴,很丑。毛长,身上时常沾着草芥垃圾,很脏。花狗从不让人接近,总得离人十来米远,即使隔着远远的,你一跺脚它都吓得尖叫着跑开。不管怎么说,小花狗在这里不算大富大贵,也算衣食无忧。很快,这俩家伙就找准了各自的位置,在院里一前一后,一见有人来,尽管人还在大门外老远,就卖力地叫喊上了,汪、汪、汪!大家似乎又找回了从前的感觉。又有人开始在柴狗身上划钱,继续数狗毛,有人数到11万8千多了。
这两只狗来到林场大院时间不长,也都殒命了。柴狗亮肚皮时也不分人,让个穿高跟鞋的娘们误踩了肚子,惨叫了一夜,终是在悲鸣中慢慢死去。有人说不是误踩,又遇到一个狠人。而那只花狗,也是,有一天有人扔给它扔一条鸡腿,它跳起来没接住,鸡腿被人踢走了,花狗去追,鸡腿又被另一人踢跑了,三番几次被捉弄后,花狗对着南墙突然一头撞上去,接着又撞了第二次,第三次,自始至终,只听嘭、嘭、嘭的响声,却没听见一声狗吱声,狗血喷出三尺远,染红了半截石墙。
狗们有被宠死的、有被毒死的,有自己下贱死的,也有为尊严撞墙而惨死的,狗呀各有其命呀,狗呀终归有一死,似乎狗们都明白这一道理,它们并没有立即向我索命,以致于我还能苟延残喘到今天。大跃进的岁月至今65年过去了,越是风烛残年,那四条狗的影子越是挥之不去,越是夜深人静,越是胡思乱想。想来想去,在我余生有限的垂暮时光里,还是写下这些文字,让外孙女(小名货郎鼓)打字并修改,记叙那些往事。
声明:石头散文网收录的所有文章与图片资源均来自于互联网,内容仅供学习、交流和分享用途,仅供参考,其版权均归原作者所有,因有些转文内容来自搜索引擎,出处可能有很多,本站不便确定查证,可能会将这类文章转载来源归类于来源于网络,并尽可能的标出参考来源、出处,本站尊重原作者的成果,若本站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时或者对转载内容有疑义的内容原作者,请立即通知我们,情况如果属实,我们会及时删除,同时向您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