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不爱美食,我也不例外。只是别人满眼美食,心无旁骛。我却注意力不够集中,将美食及其环境的部分一起装入记忆,如同拍照,美食家聚焦碗内,我的美食抓拍中碗只是一部分,时光深处的背景才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记忆中对美食最深切的渴望来自一碗面。年少时,我们姐妹最厌烦的就是吃面条。一家五口只有父亲一个人思面成疾,而我那不擅长烹饪的母亲偏又不会擀面条,勉强做出一锅,味道可想而知。我们姐妹愁眉苦脸,当着父亲的面却不敢有怨言,于是对面条更是恨之入骨。
  人生难以预料,不可预测未来,也无法左右自己。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面条竟会让我馋涎欲滴,恨不能一把夺过直接吞了下去。那时我们已随父亲转业来到地方。大约九岁时,认识一个非城镇户口的女同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概念,可能她的住处太像农村了吧。离县委不远有一片荷塘,她家就住荷塘旁边,没有院墙,简单地用高梁杆挡了一圈。一如电视剧篱笆女人狗的情景,在我的童年认知里便是农村的标配。另外,她家吃饭也不是围桌而坐,全部端着碗随处站、随处蹲。同学端着一碗面条站在我面前,没有取筷子,顺手从作为围墙的高梁杆上掰下比筷子粗些的两段,在衣服上随便擦一擦就插进面条里。我的眼睛瞪得溜圆,简直可以用惊叹形容。原来吃饭可以这么有创意,这么接地气!
  面条刚出锅,热气腾腾,同学丝毫不嫌烫手,端着那么一大碗,挥着秫秸筷子有滋有味地吸溜着。我紧盯着那双天然筷子,从碗到她“吧唧吧唧”的嘴,她吃得有多急,我的眼珠转得就有多快,口腔里不停地泛出口水,我尽量不动声色地吞咽回去。碗实在是太烫了,同学不得不换右手端起,瞬息间,我看见她左手掌烫压了一圈红红的深深的碗底印,无比诱惑,这无疑是面条好吃最有力的证明。我仔细研究那碗面,似乎就是白水煮成,除了少许的油花,并没有什么蔬菜鸡蛋的“加盟”。同学的手一抖,一根面条甩至碗外,她“哎”的一声,我的视线随面条飞起,落地的刹那,旁边蹲着吃饭的她爸一扭身,精准地接住那根下落的面条,抬头瞥了他闺女一眼,那个意思我懂,我爸经常这样无声地训斥我。可我没想到的是,他没有将掉在手里的面条喂狗,竟是丢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揪了一块黑面馍扔在狗面前。我这才注意到同学父亲的碗里只是稀稀的面汤。这个细节让我意识到面条的珍贵,回头再看同学吃得快而仔细。红彤彤的小脸,鼻尖上细密的汗珠,浑身上下无一不在向外界述说面的妙不可言。这些无声的传递比食物更有说服力,让我难以忘怀,这是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嘴馋不已,第一次对美食有了渴望。
  回到家我天天盼着父亲要求吃面条。掰着手指头数,一周的时间过去了,怎么也该米饭换面条了吧。果然父亲如期嘴馋,两个姐姐直翻白眼。我喜出望外,在院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高梁秫秸,缺了那一掰而成的筷子,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母亲一碗一碗地盛好,我迫不及待地端了出去,站在院中,按着同学标准的姿势端好,实在是烫,换手都不行,只能放凳子上凉了又凉,结果掌心怎么也烫压不出同学那样深深的碗底印,自责毅力不够,终是没能吃出面条的香。如今面味早已忘记,只是耳边时时回响起同学欢快的吸食声,眼前又见她大快朵颐的身影。时光流逝,记忆的片段仿佛泛黄的黑白相片,我看不清她的容颜,却丝毫不肯质疑那碗里的美味。就像幸福,没有定论,只有感觉,而光阴赋予了它无可取代的价值。
  我生于一九六八年,物质匮乏,见证过粮票布票。可能父母都有工作所以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记忆。不过我们家早晚常吃酱豆,不全是因为穷,主要是母亲不大会做饭,她以前除了上学就是工作,有了我们姐妹才开始现学现做。我们姐妹也喜欢吃酱豆,每年母亲都会制作,经过煮豆、晾晒而成,什么时候吃都有一口鲜的感觉,加肉丁更美味。我们姐妹从小瘦弱不知道和吃酱豆有没有关系。其实家里也经常吃肉,一红烧一盆,但印象最深的却是鲜香的酱豆。
  傍晚,一碗米粥,一个馒头,一碟酱豆和几样咸菜,一家人围着小圆桌坐在落日的余晖中,有时候可以吃到月上柳梢头。日久月深,这个场景似乎映射在月色之中,每一次抬头,便是再一次故园重逢。
  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红烧青蛙。老家人知道我母亲是南方人,喜欢吃奇奇怪怪的水产品。那时候鳖呀蛙的,当地人根本不吃。别看母亲人长得秀气,又是一身病,一阵风都能刮倒,但杀起鳖、蛙男人都害怕,她一刀砍下去,掉了头的青蛙满地跑。我胆战心惊,躲在母亲身后直打哆嗦。
  母亲一边杀青蛙一边安慰我。柔声细语,不用睁眼,也能想见母亲嘴角的小酒窝,时隐时现,美若星辰。
  青蛙的两条腿由于弹跳肉质细嫩有韧性,味道极其鲜美,我怎么都吃不够。母亲看到我们满嘴是油,一扫而光,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我长大些,青蛙便不再允许捕杀了。就算允许我敢为母亲杀一回鳖和青蛙吗?我垂下了眼睫,这辈子我欠母亲一生一世,只能来生来世再相报。
  我的美食记忆里还有南瓜粥。我外公一家都有城镇户口,只有外婆没有,外公为了外婆辞去公职回到老家,成了和外婆一样没工作的人,其子女都有工作,才不至于陷入大家无地的困境。南方地少,外婆名下只有几分地,记得种的有芋头,还有就是房顶的南瓜。
  外婆家很大,分前房后屋,中间是一片竹林。不知道是不是我人小的原因,总觉得这片竹子简直就是童话里的深山老林。晚上绝对不敢穿行,白天一个人从这头到那一头也缺乏勇气。外婆好像知道我胆怯,让两个姐姐和舅舅舅母住后屋,她搂着我住前房。南瓜就种在前房墙边,成熟时节,站远些就可以看到房顶橘红色扁圆形的大南瓜,宛如一个个红灯笼与星空连成一片。
  我从小不挑食,不管什么这边说饿那边就得塞嘴里,是个急性子。外婆知道了我的脾性,半夜就做好一大锅粥,只要我喊饿,便用铲子沿锅铲半碗米喂我。我睡眼朦胧,但也看清碗里红红的南瓜块,灯光下泛着外婆枕边玛瑙串的色泽。我不及细品,一股脑地吞下去,生怕晚一分钟会活活饿死。吃饱了才有精神想起别人,问外婆我把米都吃完了,舅舅他们吃什么呢?外婆把我搂到怀里说,饭有的是,红丫头吃饱最重要。可我还是担心,每天一早起来,要外婆抱起我,直到看到米汤锅边边还有一大圈红南瓜白米粒才放心。
  现在回想,味道也是记不得了,却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系着围裙的外婆爬上屋顶,她身侧就有一个红红的大南瓜,夕阳下,和外婆的笑脸一样灿烂美丽。
  美食是吃出来的美味,而我味觉嗅觉都比较迟钝,很少会因为某种气味而馋涎欲滴,多是被食物的外形色泽吸引,或者从食用者的制作与吃态间接地感受其美味,从而产生进食的欲望。受母亲的影响,我一直觉得自己爱吃鱼虾,爱吃海鲜。每每看到影视剧海鲜满桌就无比向往海边居民。
  真正有机会遍尝海味是去年到秦皇岛的时候。十位亲朋围桌而坐,那么大的桌子只放了一口锅,火锅太小,这规模更像以前农村使用的大铁锅,只是下面不用原始的木柴取火。铁锅里全是海鲜,品种繁多,我只认识生蚝和鲍鱼,其它是各式各样的贝类螺类,数量之多一个洗脸盆根本装不了。其实这里面有些贝类我偶尔也吃过,只是叫不上名字分不清长相。现在它们一下子全挤到我面前,眼睛实在不够用,刚吃进嘴里这个,再吃下一个,立刻忘了刚才入口的是哪一个。以前吃得少,倍感美味。现在吃多了,发现越吃越觉得海鲜后味太明显,就是不管什么贝类螺类都有一股说不清的独特气味,看不见摸不着,我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团气味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有些受不了。同桌人却说是我吃多了的原因,让我换换口味。于是,我改吃虾肉包,鱼虾就没那个味儿。可我那爱吃海鲜爱吃生鱼片的儿媳却告诉我她不吃红烧鱼,嫌腥。我无语,在我看来,啥时候都是生鱼比熟鱼腥。
  看来生活习惯不同理解也有偏差,就算海鲜也要乖乖地让道,至少不能在我的面前耀武扬威,横行霸道。向往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出门在外,我渴望平时没有机会接触的美食佳肴,但最能慰藉我的还是平时常吃的一碗粥。几天不吃,便有些身体不适,继而心情烦躁。如果只允许我挑选两样食物度余生,我会毫不犹豫地选粥,次之是包子。现实生活平淡如水而有滋味悠长,高档美食在我生活里只是一个口感尝试,入口即忘。深入肺腑的,常常是美食之外的身影与感动。
  纵观文学作品,很多美食并非真的美味,只是特定的人特定的氛围难于重演,这一味道便也成了千古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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