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我的初中历史老师已有数十年,若不是偶然间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也许我还是想不起他。
  上月末,我一个本家侄女出阁,作为亲派近枝,又是长辈,赶回老家去出席理所当然。在洋洋喜气的笼罩下,一众亲朋好友高谈阔论,不知不觉中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浓浓的喜庆气氛,加上酒精开始发挥效力,我的大脑开始变得有些发飘。正当默然坐在席间,点上一支香烟之际,忽听到远方隐约传来几响鞭炮声。
  “邻村有事了?”我问邻座的堂哥。他讯息灵通,对周边三村五里的大事小情没有不知晓的。
  “嗯呐。崔庄的张老师前天没了,明天出殡。”
  “张老师?哪个张老师?”
  “就是以前在镇中教学的张老师。对了,你上学那会儿是不是还教过你们历史?”
  “你说的是张德胜张老师?”
  “对,就是他。挺好个人,岁数也不算大,说走就走了。”
  “啥毛病?”
  “听说是急病,心脑梗之类吧。听崔瘸子说他当天午后还去大槐树那儿下棋,可天还没黑人就没了,都没来得及送去医院。不过这样也好,不受罪。人这一辈子啊,唉……”堂哥有些感慨,仰脖又喝干一杯酒。
  从堂哥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我有些莫名的惊愕。
  二十多年前,我在镇上读初中时,张德胜老师就是我们三班的历史老师,并兼着四班的班主任。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年岁应与我父亲相仿,算起来那时也就四十出头,高挑清瘦的身材,一头与年纪不相称的半白短发,一张国字脸上鼻直口阔,尤其是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有辨识度。他平时表情严肃,不苟言笑,虽然不戴眼镜,但看起来同样文绉绉。可若看他穿戴又根本不像知识分子,虽不邋遢却也不讲究,有时他会穿着干农活的衣服就来到课堂。校领导找他谈过几次,为人师表不仅要有师德,也要注意下外在形象,但他却依然我行我素。
  听父辈说,张德胜老师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可叹在六十年代双双亡故,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他就投奔到崔庄的表叔家。表叔是一个老光棍,独门独户,有钱宁可吃喝了也不会去买件像样的衣裳,估计张老师衣冠随性的习惯就是在那时养成的。不过张德胜老师自小受到父母的熏陶,对学习知识很有兴趣,后来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就被分到了镇中当老师。再后来他表叔死了,他一手给操办完后事,便在老房里扎下了根,在这里娶妻生子。
  也许是我对于师生情过于淡漠的缘故,自从初中毕业到县城读高中后,仅有一次回镇中探望过老师们,现在回想起来,早已记不清当时都见到了谁。班主任赵老师肯定是要见的,但印象已很模糊。张德胜老师也肯定见了,之所以对他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那次见面中,别的老师多是随便聊聊近况,只有张老师鼓励我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一个好大学,并对我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微笑。这之后,我与他便从未谋面,也从未有过联系,更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音讯。
  谁料,再次听闻关于他的消息,竟然是从堂哥口中传出的噩耗。而就因为提到他,我脑海里残存的记忆就像打开了闸门,往事奔涌而出。
  
  二
  历史虽然是副科,但张老师给我们讲课时没有丝毫马虎,而且一直坚持留家庭作业的习惯,为此当时同学们多有抱怨。
  我上初中那时候史、地、生这些副科中考是不考的,所以诸如地理、生物这些任课老师一般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平时考试能达到及格标准,他们也懒得惹学生们不开心,家庭作业全当成了摆设。只有教历史的张老师,不但坚持留作业,每次都认真批改,有的还会在末尾留下批语。一旦有谁没按时完成,定准儿会被拎到办公室去挨训,直到补齐才算作罢。若遇到刺头学生不听教导,他还会告诉我们班主任扣学分,严重的就要叫家长了。因此,我们多数学生对他是既恨又怕。
  当时的我是出了名的调皮鬼,刚上初一时,班主任以外的老师我都没放在眼里,翻墙逃课是常事。有一次阿建找我商议,说游戏厅出了一款新游戏,约我旷课去玩耍一番。我们盘算了一下,下午最后一节是历史课,届时就偷摸溜掉,一个糟老头子的课不上能咋地,况且又不是主科。
  那么想的,也就那么做了。待我们痛快地玩了一番后,学校也早已放学,好在教室钥匙就在阿建手中。我和阿建边聊着游戏,边溜回教室去取书包,却未曾想教室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紧锁。原来张老师也料定我们一定会回来取书包,便一直坐在教室里守株待兔。
  也许是第一次犯在他手里,并没发生像以后那样糟糕的结果。记得当时他只是对着我俩儿凝视了好久,任我一向调皮也被他瞪得手足无措,倒不是怕挨打挨骂,就是莫名害怕他那双大眼里释放出的寒光。我的心跳都快到两百下了,他才慢慢开口。
  “打游戏去了?还是打台球去了?”尽管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教室里有了回声。
  我们埋头默不作声。
  “今天我也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在你们旷课玩耍的时候是否想到你们的父母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宁愿省吃俭用也要把你们送到这里来?”声音很严肃。
  我们依然默不作声。
  “这样,今天我破例一次,给全班留的作业你俩儿不用写了,回去就把我刚才的问题写出答案,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明天交给我。”声音里透出不容反驳的意味。
  那次,我和阿建虽然躲过历史家庭作业,但结果却更惨,因为张老师的问题我足足改了四次之多,并承诺不再重犯后才算勉强过关。后来证明,那次对我的惩罚也是最轻的,因为那之后再犯的错误几乎都是轻责重罚,甚至还挨过他的板子。现在教育文明多了,没有体罚,也没有打骂,可在我们那个年代学生挨老师的打骂很正常,家长也秉承“玉不琢不成器”的理念,明确支持老师的管教方法,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吧。
  直到挨过历史老师几次“教育”后,我彻底成了斗败的公鸡,再也不敢挑战历史老师的权威,甚至于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已凌驾于班主任之上。
  
  三
  张德胜老师讲课的方式别具一格,把本来枯燥无味的历史巧妙地融入一些小故事,甚至结合一些影视剧旁征博引,从而令课程听起来绘声绘色。
  讲古代史时,他把涿鹿之战赋予了神话色彩,激烈的战争让我们牢记下自己是炎黄子孙。到了秦汉时期,他又讲扶苏因矫诏而亡、赵高指鹿为马等的桥段。三国时期又客观讲述了魏蜀吴三国的情况,以及曹操做出的丰功伟绩。讲到晋朝时五胡乱华杀戮食人的黑暗,听得我们不寒而栗。朱元璋与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又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近代西方各国恃强凌弱,强加给我们各种不平等条约,更是让人听来义愤填膺。尤其是当讲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故事,更是绘声绘色,让我听得入神。张老师的授课方式,起码我是认同的,正是由于他的讲课方式,让我彻底爱上了历史,并以高分数完成了结业。
  由于张德胜老师卓有成效的教学方式,以及几十年间一如既往的努力,让他获得了市优秀教师的称号,但他却将荣誉证书随便压在了办公桌的抽屉底层。
  他虽然在教学上认真严厉,但生活上却像一位慈祥的家长给了同学们悉心的照料。我记得那时有几个离家远的住宿生,由于当时学校条件有限,几乎每日就是吃食堂大师傅做的萝卜白菜和咸菜条。张老师便时常从家里带来一些炖鸡块、红烧肉之类给那些同学打牙祭,而那些学生并不全是他们四班的。
  有一次课间,班主任派我去教务处送资料,不巧回来时骤雨倾盆,尽管我飞速地逃到教室,但还是没有避免被浇成落汤鸡的结果。下一节恰巧是张老师的历史课,他一眼望见了我狼狈的模样,了解原因后便走出了教室。很快,他拿来一件白衬衣,说是他放在办公室里备用的,让我赶紧换上别受凉。我记得当时在全班同学注视下,我有些羞涩的换上了衬衫。在记笔记时不小心还给溅上了一滴墨水,虽然晚上回家泡在水里使劲的揉搓,也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当把衬衣还给张老师时,我特意说明了情况,他表情依旧淡然,只简单回了一句“没事”。
  自那次事情发生后,我对张老师的好感陡增,之前对他管教我的些许怨憎也无影无踪了。
  张老师的热心与耿直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为了解决同组代课老师的转正问题,他特意找到了校长去理论;为了四班月度评分时,卫生检查少给了几分而据理力争;为了学习优秀的贫困生辍学问题,他几次家访说服了家长……总之,在这些事件的处理上他坚持着自己一贯的方式,但却没得到一丝一毫的个人实惠。
  回忆起这些,我心里突然感觉像亏欠了他什么似的,或者说是我为自己的淡漠而赧愧。按说张德胜这样的好老师,我不应该断了联系,时常走动探望一下才是人之常情,可事实上我与他断了联络已有二十多年。
  第二天,正是张德胜老师出殡的日子,我特意赶到现场,对着他的遗像深深鞠了三个躬,也算是送他最后一程。对着那张依旧严肃的遗像,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祝他一路走好,尽管也许他早已不记得我是谁。
  
  2023.9.12廊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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