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走了后,七十多岁的母亲就独居在老家的房子里。房子经过翻修,质量很好,设备设施也算齐全。但是,母亲毕竟一个人生活,明显地会感到孤独——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几次接母亲来城里住,住不过几天,母亲便找各种理由要回老家。譬如:家里的那几只鸡是不是饿得不行了;晚上有没有野物来袭击这些鸡;这几天该种某某蔬菜了,过了这几天,再种就晚了;池塘里又该抽水了;等等。最后归到一句话,那就越早回去越好。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草窝。我非常理解母亲要回家的心情,每次母亲说要回家去,我都毫不犹豫地送母亲回去。
  母亲的生日越来越近,一直在琢磨着给母亲过生日的事。母亲今年的生日是个工作日,有的要上班,有的要上学,都没有时间回去。怎么样给母亲过生日,成了一时的难题。
  母亲终于答应来城里过生日了,我松了口气。其实,母亲心底里是不愿意来的。我懂自己的母亲,最理想的情况是大家都在老家为她祝寿。但是,母亲也清楚地知道,这只能是一种美好愿望而已,大家实际上没有时间回老家去。
  
  二
  既然母亲决定了,就需提前把母亲接到城里来,如是,我一人驱车又回到了老家。
  不是第一次回老家了。细想起来,每次回乡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差别。高兴也罢,忧伤也罢,但有一种心思却是一直不变的。
  总是希望回去时能看到老家可喜的变化,哪怕是一丁点的变化,都会让我兴奋不已。然而,事实多少让我有些失望。这些年,村里的路,在不停地变,由窄路变成了宽路,由土路变成了水泥路,除此之外,很难说有什么变化。心中的那份期盼也就慢慢地放下了,内心也趋于平静。
  即便如此,出了高速路,车还在快速地行使,我依然迫不及待地把余光瞟向窗外。扑面而来的便是家乡的气息,依然是我熟悉的乡土气息。很难说清楚,是我一头扎进了家乡的怀抱,还是家乡一把搂我入怀,不管怎么说,我又和家乡融合在一起了。
  最先冲击视觉的依然是田野里地禾苗,只有站立在稻田里的禾苗,才能让我真切体会到季节的存在与变换。我喜欢看禾苗矗立田间的样子。它们毫不掩饰自己,毫不忸怩,像一群不谙世事,单纯质朴的孩子,仿佛在对我说:“你要看,就看吧,我现在就这个样子了。”我也毫无顾忌地上下大量着它们。
  一季稻的禾苗已经泛黄。已经灌满浆水的稻穗压了下来,在努力地积蓄成熟的力量,为丰收时刻做准备。晚季稻正在拔节,禾苗是草绿色。那是纯纯的绿,有立体感和旺盛生命力的绿。要不了多久,那深厚的绿色里便会冒出无数的稻穗,然后变壮,变黄,变熟。草绿和微黄成了田间的主色调。
  听说,政府对于种两季的农户有一定的奖励,消失了多年的双季稻又回来了,才有了这田间色调的变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可喜的变化?
  丘陵地带的山峦依然还是那样精致迷人,在这个季节里被厚厚的绿包裹得严严实实。绿色的山峦,是家乡百看不厌的风景。不管是什么季节,什么时辰,什么角度,放眼望去,它都能自成一体,构成一幅又一幅有着强烈视觉冲击感的图画。
  车子进入乡间道路,更能感受到浓浓的乡村味道。本来就不宽广的道路,被两边的杂草和树木侵袭,路变得很窄。担心路边的灌木杂草刮坏车身,只能是试探着慢慢前行。
  过了龙门坝,拐进了更窄的乡村路。猛然看见那个以往的空地上有很多人在摆地摊:有卖衣服的,卖日用品的,卖蔬菜的,卖肉,卖鱼的,还有卖竹篾制品的……并不宽广的地方,倒还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和村庄的静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见到这些的一刹那,我条件反射般地兴奋,又很想摸透这后面隐藏的逻辑。
  回到家里,询问了母亲,母亲告诉我:这是最近村里规定的新赶集点。以前赶集的地点在镇上大街,村里人觉得有点远,于是在村里新设了一个赶集点。刚好利用路边三角地,地方不大,但大家都方便,皆大欢喜。
  这其实也是老家可喜的变化。
  
  三
  快到家门口了,在大路上遇到了一位堂叔。快七十岁的人,他正推着一个轮椅在大路上行走,轮椅上坐着他的母亲。我应该叫奶奶,九十多了,今年大病了一场,正在恢复期。我是晚辈,赶紧在路边停好车,下来打招呼。老奶奶已经不能言语,只能通过手势与人交流。一只眼睛像是在流泪,另一只眼睛也很少动。很难从她脸上看出情绪的变化,不过精神很好。堂叔在忙着给她母亲介绍我。老人家可能是有些糊涂了,儿子耐心地给她解释周围发生的一切。老奶奶和我的亲奶奶是妯娌关系。我打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连照片也没见过。我只有从这些老人的身上去想象自己奶奶的形象。甚至幻想着,要是自己的奶奶也还健在,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呀!见到这些健在的老人,我更能感受的老家的温度,更加懂得老家的含义。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根就在这里。故乡就是故乡,不是它乡所能代替的。
  “回来给娘过生日了?”堂叔见到我,很自然就问起这趟回来的目的。
  “是的。”
  “是今天,还是明天?”
  “是明天。我今天来接母亲去城里。”
  “哦,在城里过。也好,也好。”
  堂叔的话让我知道,他们对于母亲生日的具体时间了如指掌。
  回到老家,有一个深切的感受:家乡的人联系紧密。谁家有什么好事或闹心的事,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就说过生日吧,村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哪天过生日,似乎大家都知道。倒不是大家需要背记这些枯燥的日期,而是每到生日那天,主人多少会准备一些零食招待上下邻居。邻居们可以理所当然地在他家闲聊或打牌,热闹一阵子,然后自然散去。兴致好的,会玩到凌晨。年复一年,成了习惯,大家自然把这些日子都记住了。其实,大伙也不图要吃点什么,丰盛也罢,简单也罢,无人挑剔,就图着那份惬意。亲情,友情,邻里情,便在这惬意中自由地流淌和升华。简单的物质需要和简单的精神需要就在简单的相聚中得到满足。我在想,这也许也算得上是家乡的一种文化了吧。
  
  四
  回到家里,还有点时间可以利用,便去母亲的菜地里翻土。翻土这样的重体力活,母亲已经干不了啦,我必须挤着时间去干。
  菜地在村里的主路边,主路上不时会有人走过。在这条路上走的人,一般是村里的熟人,见了面,都必须要打招呼的。这也是这里的规矩。要是这样遇见都不打招呼,别人会有想法。我一边翻地,一边要关注着路上的人。
  没有多久,就过来一人,是六婶,老远就朝着我笑,我赶紧亲热喊了声“六婶”。那人便像喝了蜜一样,笑得更欢,像个孩子一样可爱,其实她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空着手,像在闲逛。
  “回来给母亲过生日了。”一见到我,就这样问。
  “是的。”事实证明,大伙都惦记着母亲的生日。但是我觉得这样回答并不妥,赶紧又解释道,“母亲准备去城里过生日。”
  “怎么要接到城里去,在家里过多好呀!”
  “等到我回来了,再到家里来耍咯。”母亲在一旁帮着说。
  “别接走了,怎么又要接走呢!”刘婶依然还像个小孩,觉得很惋惜,似乎她很期待的一件事情突然被我搅黄,我倒觉得有点难为情。
  “我妈年龄大了,一个人在家,有些事情搞不定了,只好把她接到城里过生日。”我进一步解释道。看到那人一脸无奈地走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不仅仅属于我和我的家人,她还属于这个村庄,这片土地,这里的亲友。母亲其实并不孤独,她的身边时刻都有着一群人,一群与她休戚与共的人,她是老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五
  过了没有多久,又来了一人,是八婶。只见她一手拎着一个大南瓜,一手拎一个塑料袋。见到我和母亲在菜地干活,她则干脆把南瓜放在地上,直起腰来休息。她还在喘着粗气,看来那个大南瓜让她受累了。等到平静下来,就开始自说自话。
  “在李姐那里买一斤的板栗,她却还送了我一个大南瓜。”他一边说,还一边举起一个塑料袋,让我们能看到她的塑料袋,那里面的板栗清晰可见。话语中还明显地带着几分炫耀,仿佛是买了一个马鞍,别人却送了一匹马。
  “你家今年南瓜不好吗?”母亲一边干活,一边与她聊着。
  “刚开始的时候,苗长得好,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遭了虫,叶子被吃完了,结果没结几个南瓜。”
  “我家的南瓜不错,你要是需要,往后可以到我家来拿。”
  “好,先吃完这个再说吧!”
  那人休息好了,也不知道什么是就悄悄地走了。
  
  六
  “哈哈哈……”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我扭头来看时,路上出现了四伯和四婶,他们看到我在挖土,便盛赞我勤快,我知道那只是一句客套话,无需认真。四伯和四婶都是八十岁左右的人,步履稳健,谈笑风生。
  “四伯和四伯母要去哪呀?”我主动向他们提问。
  “去姨姨家,姨姨今天生日。”
  “您还有个姨姨健在?”
  “是的,九十多了,还能打死老虎。”四伯母说完后,又是哈哈大笑。
  我心生羡慕,一对年八十来岁的老人,一起去给一个九十多岁的姨姨过生日。这难道不是一幅甜蜜和谐美丽乡村的构图吗?
  四伯和四伯母的衣服明显的还是经过了打理和挑选的,看起来比平时干净漂亮一些,走亲访友,自然要穿着得体。
  “走路去吗?”看着他们走得并不匆忙,我还是忍不住地问了一句,毕竟上了年纪,走长远距离还是有些困难的。
  “我弟弟在村部等我们,这一段路,自己走过去。”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很开就消失在拐角的山边。
  
  七
  最终,我还是载着母亲来到城里过生日了。
  短短的时间里,我感受很多。说到家乡的变化,其实也是似有似无;我所期待的变化可能在悄然中发生。家乡更多是它自己的风格,多年的积淀。它有自己不变的东西,它的习惯,它的人文,它的风尚。鸡犬相闻,邻里的和睦,简单的需求,半买半送的市场,老人的惬意和长寿,除此之外,我们又还需要奢望什么呢?
  我其实只是家乡一个匆匆的过客,或许说,是半路就离家出走的孩子。我的那份牵挂,对于家乡来说,是可有可无的,而对于我来说,却是永远也不会真正放下的,因为,家乡就是家乡。
声明:石头散文网收录的所有文章与图片资源均来自于互联网,内容仅供学习、交流和分享用途,仅供参考,其版权均归原作者所有,因有些转文内容来自搜索引擎,出处可能有很多,本站不便确定查证,可能会将这类文章转载来源归类于来源于网络,并尽可能的标出参考来源、出处,本站尊重原作者的成果,若本站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时或者对转载内容有疑义的内容原作者,请立即通知我们,情况如果属实,我们会及时删除,同时向您表示歉意!

相关文章

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左宗棠由泾州进驻平凉,接陕甘总督印。他和当地人民关系融洽,百姓称赞他有“孔子之雅风”。《清史稿》亦载:“(左宗棠)善于治民,每克一地,招徕抚绥,众至如归...

我每天早晚打开手机里的收音机,将频率调到100兆赫,就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呼号——“利川人民广播电台”!这个久违了的呼号,这个音质优美清晰、带有磁性的播音,唤起了我在40多年前与广播...

这张照片陈旧、泛黄,甚至隐约看得出因潮湿留下的斑渍,一切都在说明这是年代久远、之间经历诸多变故、辗转等的缘故造成的。但是这些都丝毫不减照片上那位军人英武帅气、潇洒俊朗的形象...

离开故乡差不多快二十余年,我的脑海中一直装满了儿时的记忆,这么多年来,走南闯北,寄居异乡,都未曾与故乡脱过节,故乡的每一处山坡沟壑,田间地头,老屋禾场,男女老幼,小桥流水…...

赵家沟秋日的天,就像被人捅破了一样,下着绵绵不断的细雨。 第二天一早,隔房老辈子赵东尧来到远斌家,进门就说:“东祥老弟啊,听说你家大崽回来了,我女今天结婚,请你们吃酒,还有你...

人生在世,总会出现与某人或与某物的一次不期而遇。当我再次看到土豆花开的那一刻,我宁愿相信是命运的安排。 夏日的风,把我吹到郊外。漫步在田埂上,放眼望去田野一片郁郁葱葱,空气中...

一 延安有个享誉海内外的“枣园”,那是中国红色革命的发源地。我说的是“枣院”,在我的老家老街上,一处散石墙,没有院门,一棵大枣树,生在散石墙根,是老街的第二风景,人们都称这里...

一 2017年国庆曾去到敦煌鸣沙山,让我一直意犹未尽那次的沙漠之旅。在2023初秋时节,来到响沙湾,说偶然,也不偶然。 响沙湾位于库布其沙漠的最东端。库布齐沙漠,是我国第七大沙漠,而响沙...

如果说每个地方都有一个神奇的传说,那么湘西天雷山的大山里就有那么一口水井,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天泉。天泉就位于天雷山的半山腰上,是一口全年不干也不会溢出去的泉眼。传说清朝中...

一 癸卯年八月十四,太阳只剩下小半拉脸,,留下最后一丝光辉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 老杨开着黑色轿车沿105省道直行,路过华英村时,坐在副驾驶的江大师提醒老杨“右拐,慢点……” 我的身体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