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临,在风岭村的田野山弯上,野草开始变黄,秋风摇动着它们的叶子,然后把它们的种子带走,走到哪里,由风决定。——当一粒种子离开生育自己的土地时,生命就开始具有了野性。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孤独地从村外的小路回来。多少次,我把车停在村外的小河边,然后光着脚踩着铺满野草的小路,走进竹林下的老屋里。有许多的草籽,跟随我的脚步,粘在我的裤角上,甚至爬上我的上衣,我的背包。那时候母亲就会走上前来,一边摘下那些草籽,一边责备地说:“几十年了,还喜欢走那样的小路回来。看看这些满身的草籽,真像一个野人!”
  曾经村口的那一条小路,一直通往人生未知的世界,然而现在,它荒芜了,野草占满了过去离开和回归的脚印——没有人走的地方,被野草铺满,一直延伸到远方。
  
  二
  许多年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富贵的命。可是在投胎的时候,我开了小差,走错了路,我穿过长满荆棘和野草的小路来到了这个村子里,从此,我的生命与野草无异。
  那个刮风下雨的夜里,我独自一个人在投胎的路上迷失了方向,我看不见通往富贵之地的那条光明大道,所以我只得敲响了竹林下一间草房的木门,一对年轻的夫妇收留了我。我在残灯如豆的黑夜里,看见了两张年轻俊俏的脸,他们欢喜地一把抱住了我,像久违的朋友一样,在我额头上亲了又亲——既然命运让我开了小差,选择了红土地上的这个家,我也就无可奈何。人,你得相信自己的命!
  父亲说我生来像个傻子,三岁时开始说话,长大后也少言寡语,从不表达过分的意见。所以当时他们后悔收留了我,但事已经成定局,多一个人,只当多一副碗筷,他们同样无可奈何。没法子,人,你得相信彼此之间的缘分!
  所以很小的时候,父母把我放逐在风岭村的红土地上,他们把我当狗养,当猪喂。可我宁愿自己是一把野草,那样的话,在旷野里,我就会独自自由地面对风中的泥土,然后把根深深地埋进温暖的土地里。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旷野的时候,也就选择了独自面对自己的精神世界。
  我在风岭村生活了大约十几年,或者二十年,我对时间的记忆总是模糊的,然而时间的久长没有使我忘记这里的生命。那时候,我把村里的田埂小路,当成是人生旅行的通道,所以,每一条小路上,都留下过我的脚印。
  那些山坡上的每棵树,都知道我的心事——我在树下撒过的一泡尿;浇坏了的一堆蚂蚁窝;爬上它们身上掏过的鸟蛋,以及悄悄地念叨过谷子的名字……全都记在它们身体的年轮里。然而我又熟悉它们当中的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停留在树上的某一条虫子……那些树什么时候开始驼背,什么时候冒出嫩芽,它们在秋天掉下的第一片叶子,都记录在我的心里,在某个睡不着的夜里,我摊开一张发黄的纸,在上面写下了那些树的痕迹。
  有一棵在柏树丛里的柿子,它拼命地向上生长。在丛林里,如果它不比别的树长得高的话,很快,它就会被淹没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它的树干棕灰,年轻的时候,那些树皮光滑,活得像一棵神采奕奕的梧桐。直到秋天来临,第一阵凉风轻抚过山坡,一片红黄相间的叶子就掉了下来,在秋日的阳光下,那片叶子闪耀着温暖的光辉——它在生命落地的当儿,却骄傲地把颜色弄得如此炫丽多彩!
  父亲说,柿子掉叶的时候,秋天就来了。
  
  三
  我走过风岭村秋天的田野,除了一滴晶莹的露珠坠在我的脚背上,使我感到一阵凉意外,那些小径上疯狂生长的野草,总想把我留住:它们想让我飞奔的脚步停下来,去倾听红土地里那些生命的故事。有一粒被母亲遗忘的花生,在温暖的土地里生根,它白白胖胖的身子,显得十分健壮,但命运捉弄了它,它记错了生命的时间,所以它终久会死在冬天的寒霜里。
  一个人被一根草绊住了脚,他这一辈子就只能低下身子去生活了。所以我不能停下奔跑的脚步。
  有时候我带着二弟和三弟在草丛里疯跑,风从我们的裤裆、我们的手臂、以及我们的头发缝隙里穿过去,呼呼地响——我们单薄的身体根本挡不住迎来的风。我们跑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母亲就会大骂:“短命娃娃,天天东跑西跑,越来越野了!”
  在风岭村里,“野”是一种被收拾的东西。那些凡是不正经做事,不守规矩的人,在土地里胡乱生长的生命,都被人们看得野了。爷爷有时候从一块苞谷地回来,一边把锄头狠狠地趸在屋檐下,一边对着婆婆说:“土地里的野草,见风就长,明天抽半天时间,去把它们拔光!”
  许多年以前,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头也不回地跨过村口那条小河的时候,我心里一阵庆幸: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去释放我的野性了。然而,当我穿过高楼林立的大街小巷的时候,我抬头只能看到一片窄窄而灰暗的天空,甚至也没有一丝风。我越来越不敢尽情地疯跑——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我没有拔高自己的能力,而顺从地淹没在一阵嘈杂的沸腾中。
  在释放野性的几十年里,我活得不如风岭村里的一只蟋蟀。
  秋夜里,我躺在婆婆留下的老式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听着那只蟋蟀的声音,仿佛从土地的深处发出来一样。在一阵秋风从竹林抚过之后,夜雨时断时续,那只蟋蟀回到竹林下的老屋的墙角边。它们用诗一样的歌曲,吟唱着生命与四季之变的美好时光。也许在这一片土地上,我还没有这只蟋蟀更热爱这里的泥土。在对土地的赞美中,那些颂词总是高亢而热烈,让人心沸腾,充满着斗志。然而真正的深情,不需要那么地热烈和高昂,在幽幽地低吟里,我听见了来自己远古的琴音——那是对土地一种深切的热爱。
  
  四
  在风岭村里,对土地最深情的生命,不是人,也不是狗,更不是鸡,而是那些见风就长的野草。人在这片土地上,走了一茬又一茬,而现在风岭村的人越来越少——走不动的人,老了,会死在这里;过去了的人,埋进这片土地里,然后由野草的根把他们的尸骨与泥土连接在一起。
  每当深秋的时候,风岭村的野草开始变黄,最后枯死在荒芜的旷野上。它们的尸骨干枯得成了柴,最后烧成了灰,与泥土同在。
  所以,黄昏的时候,我踩着它们的身体回到了竹林下的老屋里,那些草籽就任性地粘在我的身上——它们把我当成了兄弟。
  2023年9月9日于金堂风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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