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高悬在头顶。挺拔的大杨树睡着了似的,连树梢也纹丝不动。藏在绿叶深处的鸣蝉,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热——热——,那声音穿透耳膜,直达心底,在心房与心室之间来回乱窜乱撞,就像入宅的乌鸦,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搅和得一刻都不得安宁。
  学校门口,近耳顺之年的两位老保安,弓着腰,撅着屁股,把躺在墙根很久的护栏,推到电动门外,横放在学校门口,与马路边线齐平。电动门完全关闭,平时那个单人进出口也没有留下。俩人头戴钢盔,右手握钢叉,分列护栏两侧,俨然是学校的卫士。
  我靠在二楼窗口,隔着玻璃俯视着,老保安湿乎乎的背部清晰可见。其中一个,摘下头盔,摸了一把脸颊上的汗水,又赶紧戴上。
  “娘那个猴的,这大热天,来检查啥?”
  “当官的喝茶水喝多了,在空调房里待腻了,出来找事儿呗。”
  “咱俩可得在这里遭罪啊。”
  “坚持一下吧,估计快到了。”
  俩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停了下来。车窗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笑容可掬地说:“唉,帮忙开门,我得进去。”
  “不行啊,检查组马上到,您老不是本校职工,不能进。”一个保安凑近老人解释道,他还顺手指了指旁边的牌子,“闲人免进闲车禁入”。
  白发老头儿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闲人,只是很少来,你们俩都是才来的吧。我去年来的时候,不是你们俩呢。”
  “对啊!老爷子您记性真好,那俩不负责任,被开除了。”
  “我跟你说哈,我是这学校——”老爷子还没说完,校委会一众领导疾步走出办公楼,在校长带领下一溜风儿一样大踏步走向大门口。
  “哎呦,老爷子您老行行好吧,快走吧,今天我俩饭碗安危都在您身上了。”
  “我不是外人啊,我是——”
  没等他说完,几辆黑色的小轿车呼啸而至,在学校门口戛然而止。窗玻璃缓缓打开一条缝隙,递出证件,保安一看,立即弯腰趴在护栏一侧,撅着屁股使劲儿推开。小轿车碾压着水泥路面,呼呼地掠过校长等人,直接开到办公楼前。校长旋风一样,转身小跑着冲向办公楼。
  “孬子!孬子!我来给你送西瓜呢。”老头儿不住地高声大喊。
  “老先生,您就给兄弟帮忙好吧,快走吧。”除了俩老保安苦苦地哀求,没有人搭理他。
  校长三步并作两步终于赶到领导开车门的刹那间,笑容可掬地伸出手。
  老头儿眼睁睁地看着领导们走进了办公楼,忍不住骂道:“这些死孩子!”
  俩保安摘下头盔,擦了擦汗水,“老爷子,校长是您儿子吧,您老先在旁边树荫下略等,检查组走了,我们就放您进去。”
  老爷子没有回答,打开后车门,抱出两个大西瓜,放在地上。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落下车玻璃,“兄弟辛苦了,我是来给你们送西瓜的。”说完,老头儿倔强地扭头就走了。
  “完了,得罪到领导根上去了。”
  俩保安无可奈何地面面相觑,只好先抓紧把西瓜抱回室内。
  放学时间已到,放学铃又开启了哑巴模式,整个教学楼异常安静。工作群内通知:因有领导检查,暂缓放学,各位老师定岗不动,否则,后果很严重,且自负。
  接孩子的家长们不住地在学校门口徘徊,不住地朝着教学楼张望。“这些熊老师还不放学。”也有人按捺不住恼火的情绪,轻声谩骂着。
  “就是啊,这些熊老师都没有表,也还有手机啊,连个点都弄不明白。”也有家长表示理解:“刚才进去几辆豪车,可能是来检查了。”
  “来检查,就不让孩子回家吃饭吗?一上午了,孩子不饿吗?”
  “这些王八羔子,检查啥,纯粹是刷存在感。”
  家长们七嘴八舌地发表着自己的自由言论,我们的肚子咱就叽里咕噜了,哪有力气怨声载道,而且早已习以为常了。
  二十五分钟后,领导们终于乘车而去。
  校长笑容可掬地躬身欢送着远去的车辆。
  终于,放学铃欢快地响起来,像快乐的百灵鸟唱歌。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像往常一样,按顺序离开教学楼。通校的,出校门找家长。吃食堂的,拿着饭卡,平静地走出教室。离开老师视线后,忽地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向食堂。老师带着大部队赶到食堂的时候,先到达的已经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那样子就跟几辈子没吃饭一样。
  我正想离开,忽然看见几个同事躲在窗户边偷窥大门口。
  “你们不饿吗?还不快去吃饭。”她们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指了指窗外。
  俩保安一人抱着一个西瓜,委屈地站在校长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校长愤怒地指着保安的鼻子尖吼道:“你俩瞎活这么大年纪,别的看不出来,俺爹你们还看不出来嘛,你们这是故意跟我作对。”“校长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们领您的钱,怎么说也不敢跟您作对啊。”
  “王主任过来千叮咛万嘱咐,说是有暗访组,坚决不让陌生人员和车辆入内,我们也是为了学校着想啊。”俩保安抱着西瓜给校长,校长也不接,还是喋喋不休地指着俩保安,满嘴喷射着泡沫。
  “噗通”一声,一个保安手一滑,西瓜掉落在地,五马分尸一般。鲜红的瓜瓤暴露无遗,汁水流淌出来,透漏着清爽可口的味道。
  几个一年级的小屁孩子,一眼就看见了西瓜,一窝蜂冲过去,捡起一块儿,塞进嘴里。
  校长愤怒地吼叫:“滚!看啥热闹!”
  孩子们像被惊乱了的抢食儿家雀儿,忽地四散开去。
  “这熊校长,孩子吃你个掉地上的西瓜,还出那个熊样子,如何教书育人呢?”一个接到孩子出校门的家长骂骂咧咧地走了。
  “就是啊!咋当上的校长啊?”
  “光靠送礼吗?”
  “你说得太对了,这年头不送礼,恐怕再实干也不行。”
  其余家长也小声议论着。
  校长见势不妙,转身扭动着蛆虫一样肥胖的身体,钻进了办公楼。
  
  “喂!经理吗?这活我不干了,干不了。这校长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一个保安打着电话,抹着汗水,进了保安室。另一个保安拿出笤帚簸箕,一边打扫残局,一边嘟囔着:“奶奶个腿儿的,你爹是爹,老子就不是爹了吗?”
  几个同事也终于把身子转正,结束了做贼的姿势。“唉!校长今天已经给足了保安面子,如果不是那些家长在,校长又得把爹妈捎上一起骂了。”
  “保安觉得委屈,这一点儿事儿如果放到我们头上,那就不叫事儿。”
  “哎呀!没办法啦!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管。”同事们司空见惯地讨论着离开。
  我不禁想起曾经跟校长拍桌子的一件往事。
  那年,我的学生成绩第一,评优评先没我事儿。我问校长原因,校长意味悠长地说:“你看,我来这里当校长开始,没端着你一碗水,你来跟我理论评优评先问题,是不是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呢?”
  我这才明白那些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等美誉都得靠钱买的传言是真的。学生成绩总是倒数的张老师,班级乱糟糟,讲课也一般般,连续两年都是县优秀班主任加县优秀教师。我曾经开玩笑说:“谁给你开挂了,课堂你不如我,教学成绩你不如我,你咋就优秀了呢?”张老师笑眯眯地悄声道:“这个你真不能和我攀比,我是花五千块钱买来的。”
  “你要是需要的话,我给你个市优,八千块钱,每年只有一个名额。”校长还在循循善诱。
  “卑鄙!”
  我越听越来气,一个巴掌拍在他的桌子上。
  他哆嗦了一下,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这脾气不改的话,一辈子都优秀不了。”
  “优秀不优秀,我不需要你说了算。干教育,我是凭良心,我对得起这方百姓就行。”我转身离开,再也没有搭理过他。他让副校长找我谈话,我也不予理睬。我不搭理他,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最多暗地里穿小鞋而已。做好了安心教学的打算,其余的都不是事儿。我就是要干干净净做教育,做的真真切切,谁他妈的也管不着。
  和我一样遭遇的老师大有人在,只要不送钱,一切努力都等于零。
  我们觉得这样的蛀虫折腾不了几年,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大错特错了。这校长精通为官之道,一干就是一辈子,直到差几个月退休。他来时,学校教学水平一直名列前茅。他来后,学校总体教学成绩直线下降,直到垫底,再也降不动为止。我们都在纳闷儿,老师还是那些老师,换个校长,咋就会天壤之别呢?
  我不知道,这位校长在离任之际,看着这倒数第一会作何感想。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教学成绩排名情况,因为他只关注学校安全和自己的腰包,从来不关注教学。为官多年,他深谙,没有大的安全事故,乌纱帽就会稳稳妥妥。只要乌纱帽还在脑袋上,腰包自然会越来越鼓鼓囊囊。
  梧桐树荫深处,鸣蝉还在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一波接着一波,一阵高过一阵。吱吱吱地,没完没了,似乎期盼着暑假。
  暑假转眼即逝,新学期开始了。老校长不知所踪,新校长欣然而来。第一次见面会上,年轻的新校长姓张,他拿着手写的一摞稿子侃侃而谈,诚心诚意地表明自己带来了一束光,想要播种希望。老师们又何尝不想呢,张校长的话句句戳中了老师们的心。一个暑假的时间,六十多名学生转学,这是史无前例的,不能不令人担忧和着急。曾几何时,外乡镇过来的学生宁可多交五百块钱的新生入学费,也要来这里上学。二十多年的光景,竟然堕落如此。
  张校长说到做到,带头值班值岗,耐心听取老师们的诉求。一年前,因雨水冲击,停车场出现了一米多的深坑。一百多个蹲位的厕所无水,打扫卫生的老头用棍子敲掉了马桶底部,导致水冲厕所成了旱厕。楼道内的卫生,乌烟瘴气,尘土飞扬呛得鼻孔难受。这三大问题,在老师们的建议下,张校长一并彻底解决。他还准备建车子棚,安充电桩。老师们的心里都热乎乎的,都说没想到退休之前还能看到学校里有车子棚,都觉得有了努力工作的快乐气息,不再是被动压抑。
  教师节那天,张校长早早来到学校大门口,亲手为每一位老师送上一束鲜花。二十多年了,寂寞如雪的节日终于有了欢声笑语。大家相互拍照留念,笑容里流淌着幸福。当只剩最后一束花的时候,张校长大踏步走向保安,双手送过去,这场景实在出乎意料。张校长笑着说,保安是我们学校最辛苦的人,是我们必不可少的一份子,这花理应相送。老保安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激动地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老师们又何尝不是第一次呢?张校长也很感动,他觉得老师们太善良了,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工作群里,大家发自肺腑的感言中,无不流露着对校长的感激。校长感慨万千,沉重地说:“老师们,我们不看重自己,谁还会看重我们?”是啊,大家都卯足了劲头,准备好好好工作,力争一年的时间内扭转学校颓败局势。
  教学楼旁的梧桐树依然高大,鸟儿们欢快地唱着迷人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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