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每次提起三爷就会说:“你三爷这一辈子不值啊!一辈子只知道干活,就像头老黄牛,最后干不动了,还要被卖掉,让人宰了吃肉。”
  三爷在他们弟兄五人里排行老三,爷爷是老大。听父亲说,他们本来还有个六弟,赶上饥荒年给饿死了。三爷虽然是他们弟兄五人里最有学问的、人又聪明、心地又善良、还踏实能干,但却是一个苦命的人。其他兄弟四个都有家有室,只有三爷一辈子没有娶上媳妇儿,没儿没女,到死都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听父亲说,三爷当时上到六年级,那年月,在村里的学问算是高的。所以,当时有生产队的时候,三爷还当过生产队的会计。除了当过会计,还在生产队的豆腐坊里磨豆腐,爷爷则负责天天担着扁担去卖豆腐。听爷爷讲,当时按公社里的安排,我们那附近几个村,每个村负责一样副业,我们村就负责磨豆腐,卖豆腐的钱要统一交到生产队里充公。
  话说,那年月生活那么艰苦,三爷怎么能上了六年级呢?听父亲说,其实我的太爷爷是个大地主,当时家里条件很好,太奶奶去淮阳太昊陵赶会的时候,都要套上马车,还要跟几个挎枪的保镖,其实就是护院,当时地主家不都有护院嘛。所以,爷爷他们几个小时候的生活还算不错的,不然怎么可能有弟兄五个啊,另外还有两个姑奶奶,算是姊妹七个,加上饿死的那个,算是八个孩子。在那年月,一般人家可是养活不了那么多的孩子。
  解放后,打地主、分土豪,家里就没落了。赶上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人人自危。太爷爷就因为开玩笑的,说了一句对国家领导人不尊重的话,当天晚上就被人上家里给带走了。自此,是死是活,音信全无,犹如人间蒸发了一样。所以,祖坟里埋的只有太奶奶一个人,虽然我们都没见过太奶奶,每到过年,我都会跟着父亲一起去上坟。父亲说,当时最小的姑奶奶才几个月,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毁了,三爷他们弟兄几个,从此也就无可依靠了。
  就因为太爷爷是地主,父亲上学的时候还在受影响。父亲说,当时上学填成分的时候,他连贫农都不敢填,只能填贫下中农。可见,三爷当时受的影响就更大了。假如家里不破败,三爷的学问可能会更高。也因为三爷排行在中间,又赶上那个特殊的年代,所以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
  因为家族人口越来越多,几个爷爷都分了家。五爷是老小,所以太奶奶就跟着五爷在老院住。我们那边的风俗,是最小的儿子住老宅,有点像蒙古族的小儿子“守灶”一样。三爷有没有娶亲,孤零零一个人,所以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就和太奶奶跟着五爷住。后来,太奶奶去世了,就剩三爷自己跟着五爷住了。
  三爷跟着五爷家住,就得处处听五爷的。正堂当然是五爷五奶一家人住了,三爷一辈子都住在牲口屋里,负责看牛喂牛。当时,家家户户都养的有牛,因为牛是重要的劳动力。农忙的时候,三爷就跟着去地里干活,农闲的时候就喂牛铡草,往往是干得最多,吃的最差。偶尔,五爷也给他点零花钱,因为他会抽烟,烟瘾还不小。就是不知道他的衣服是怎么解决的。
  当时,父亲刚生下来的时候,身体不太好。爷爷本来说要把父亲送给人家喂养,是三爷在旁边说了一句:“好歹他也是个生命,就把他当个小狗养着吧,长成长不成就看他自己的命了。”就因为三爷这句话,父亲一辈子对三爷都很孝顺。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父亲曾劝三爷:“三大(三叔),你跟我一个锅吧,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三爷碍于面子,又怕五爷五奶不愿意,就没有答应父亲。但是父亲对他还是非常孝顺,每次打工回来都会去看三爷。三爷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会给三爷买些吃的,就是他不在家,也会让母亲给三爷买些送去。但是,又不敢对他太亲了,因为会让五奶不舒服,唉,农村的家长里短让人很无奈。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农活就母亲一个人干。有时,三爷干完五爷家的活,就会偷偷帮母亲干一些,还不能让五奶看到了,不然她又要冷嘲热讽了。说什么三爷吃着她家的饭,给俺家干活了之类的话。母亲脸皮薄,听到这些话很委屈,又免不了落泪。
  我家在九八年前后就买了电视机,那台电视机花光了父亲一个季度打工挣的钱。当时的电视机虽然是黑白的,但是给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三爷很爱看电视,所以每天晚上吃过饭就会去我家看电视。当时除了三爷,几个堂叔也都去我家看电视,小小的一个屋,挤得满满的。后来,他们家也都买了电视机,就剩下三爷自己一个人去我家看电视了。每天都是看到很晚才回去,就算是大冬天也一样,毕竟在牲口屋里只能对牛说话,那是多么无聊啊。也许,三爷不是真的爱看电视,只是看电视时,父亲会给他烟抽;我和妹妹都在跟前玩;而且每次母亲都会把凳子提前给他准备好;可能会让他感觉到那么一丝丝家的温暖吧。
  我上了小学三年级后,每次写了作文,母亲都让我给三爷读读,让他给点评点评。三爷每次听了我写的作文,都会说:“申光这孩子可以,写的作文就是好,好好学习,以后争取考清华北大。”三爷对我的作文的肯定和父亲对我的耐心指导一样,促使我爱上了写作。
  三爷对我和妹妹很好,每次谁给了他好吃的,他都会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给我们带过来,生怕被别人看到了。当时,他对我抱很大期望,认为我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所以偶尔也会给我些零花钱买文具。而我小学的时候成绩也都是名列前茅,每次抽考都会有我。
  记得五年级的时候,我又被抽到去参加考试。头天晚上,三爷去我家看电视的时候,听说我明天要去参加抽考,就给了我五毛钱。当时我觉得这是很大一笔钱,考完试花了两毛,还剩下三毛带回家给了母亲。
  母亲说:“你可得好好学习,不能辜负你三爷给你的钱,他自己本来都没有什么钱,听说你参加抽考,还特意给你钱。”我记住了母亲的话,如果不好好学习,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更多的关心我的人。
  三爷烟瘾大,也爱来麻将。当时,堂叔在外打工带回来了一副麻将,就轮流在每家打麻将。农忙时,当然不玩了,都是入冬后,或者快过年的时候,大家打工都回来了,玩麻将打磨打磨时间,也在一起聚聚。麻将那段时间一直在我家,大家每天都来我家打麻将。虽然打麻将的只有四个人,但是看他们打麻将的人却很多,因为谁去得早谁玩,去得晚的只有在旁边看了,就等谁要是有事走了,再接班打。屋里麻将声、说话声一片,而且往往是烟雾缭绕的,因为抽烟的人很多。
  三爷手里虽然没有多少钱,但是也喜欢打麻将。只有玩的钱小的时候,他才玩,年轻人玩的大了,他就不玩。大能多大呢?一盘两元、五元就是大的了,要是玩十元的那简直是破天荒了。三爷要是跟他们一起玩的话,基本都是五毛或者一块的。记得有一次,他跟大伯、堂叔、父亲他们四个打麻将,开始是盘盘清,后面大伯说先欠着,到最后一起清。最后,大伯输给三爷好像是十元钱左右,最后结束的时候,大伯拍拍屁股走人了,没有把钱给三爷。三爷很委屈,母亲说当时三爷都快哭了,毕竟好不容易才赢了那么多,而且十块钱对他来说也不是小数目。没法,谁让他是长辈呢?只有吃哑巴亏了。
  我上初三时,母亲也跟着父亲出去打工了。年后,妹妹也辍学去北京打工了,家里就常年没人。父亲开始想让爷爷帮忙看下家,但是爷爷不同意。后来跟三爷商量让他帮我家看家,三爷答应了。但是没过几天,好像是因为五奶说了什么,三爷无奈地又搬回了牛屋。这件事,三爷觉得很愧疚,跟父亲说没有帮上忙。唉,只能说在农村有些事情太复杂了。所以,从此以后,我家的大门就常年紧闭,只有等我周末回去时,才能把院里长的杂草给清理清理。再后来,家里盖了楼房,院里打了地坪,才没有了杂草,每次回去才真正像个家。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我也上了大学,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家里更是常年没人了。可是,岁月总是难以捉摸,顿时就会改变人生的轨迹。三爷一直都是健健康康的,在我上大二的时候,突然就查出了肝癌晚期。确诊后,三爷没有住过院,就买些止疼药,等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吃上一粒。他自己可能也想住院治疗,可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只能在日升日落间,逐渐消耗生命。那年快过年的时候,父母都回来了,我放寒假刚到家,母亲就让我去陪三爷说说话,看望看望他。
  我踏入五爷家的院子时,三爷一个人正在堂屋屋檐下晒太阳。看到我来了,很开心,马上要去牛屋里给我拿吃的,这些吃的都是大家瞧他时给他拿的。他给我拿了几个变蛋和小蛋糕。我不忍心要,可是他不依,非让我拿着,我只好一样拿一个,他才笑了起来。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一会儿,我就回家了,看着他那样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我又是个特别心软的人,不敢待长了。
  我去看他时,他的精神还算好,药物维持着再活几个月应该没问题。但是,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是大年二十八,凌晨三四点,就听到五爷在喊父亲,我们也被吵醒了。等父亲走后,母亲说可能是你三爷不行了。没多久,父亲就回来了,说三爷去世了,他要去五爷家帮忙。天亮以后,我就跟着母亲去吊唁三爷。
  刚到五爷家门口,母亲就哭了起来,我在后面跟着,不知为何却一滴泪也哭不出来。到牛屋里,看到三爷被裹尸袋装着,看不到一点遗容,我和母亲跪在床头给他磕了头,五奶和堂婶把我们拉了起来。
  没几分钟,火葬场的车就来了,父亲帮殡仪馆的人员把三爷抬到了车上。然后,父亲和几个堂叔都去了殡仪馆,到了晌午就回来了,堂叔抱回来了一个小骨灰盒(因为三爷一直在五爷住,五爷就让堂叔给三爷抱骨灰盒,我们那叫“摔老盆”。)。此时,东边坟地早已开了一个小墓坑,把三爷草草下葬,也没有用棺材,直接把骨灰盒埋进墓坑,盖上封土,烧些冥钱,三爷的葬礼就结束了。
  当时,火葬在我们那并没有流行开来,基本还都是土葬。就算是不得不火葬,最后还要再买个棺材,把骨灰盒放进棺材里下葬。因为三爷没儿没女,是五保户,火葬的活,国家会补一笔丧葬费,当然这个钱是五爷的。三爷被抬到车上去火葬场时,还有一个小细节,这是父亲事后才说的。三爷的遗体一出牛屋,堂婶就拿个掘头(砍玉米秸杆用的工具),在后面走一步砍一步。从小到大,也没少看过老人出殡,不过从来没见过这个仪式。
  父亲说:“这一定是你五爷五奶安排的,让你婶砍断你三爷的归路,不让他再回来。”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们那边风俗都说人在死后的第三天,魂魄会回家来看看,然后才安心去投胎。当然,这些都是迷信,虽然是迷信,但是却寄托了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三爷去世后,众说纷纭,母亲说三爷是受不了痛苦,自己吞药死的。这些猜测,随着三爷的去世,成了谜团,不得而知。
  我们那边老人去世,都会在家停尸三天才下葬,可能是赶上过年,三爷当天就下下葬了。三爷下葬后第二天就是除夕,大家都开始放炮贴门画,一幅欢庆的画面。我和父亲去给五爷家送饺子时(我们那的风俗,大年初一早上下了饺子,要先给长辈送去,后来越来越省事,除夕下午就去送些干饺子,慢慢就没有了小时候的味道)。看到他们一家完全不像刚办完白事,好像昨天的事没有发生一样。才一天,三爷的痕迹就干干净净了。
  三爷去世三年时,姑爷去五爷家了,因为老人去世第三年要大办一下。当然这是有子女的老人才会这样办,三爷就另当别论了。那天五爷喊父亲去陪酒,父亲当时已经戒酒很多年了,父亲就喊上我去陪姑爷喝酒,当时我正是能喝的时候啊。去之前的头天下午,我才喝了一斤二锅头,醉得站不住,可把母亲吓坏了,唉,真是年少不知事。
  和姑爷我们四个在酒桌上,父亲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全然没有一句是关于三爷的话。只听五爷说他买的酒怎么怎么样,父亲当然也不会提三爷,毕竟不合时宜。
  都说一个人去世后经过三代,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都会消失,可是在三爷去世后,就再也没人提起过他。如今三爷已经去世八年了,我不写这篇文章的话,他所有的事都会随黄土湮没。
  谨以此文,怀念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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