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赠与我们的口福太多,所以必须热爱春天。
  每至四五月,几场春雨,小河边有了淙淙之声,也唤醒了河岸浅水处的河芹。沿河岸走,喜欢闻河芹散发着的芹香,带着草野的清爽,仿佛是河水将它的特殊香气析出,看到那些流连于河岸采河芹的女人,举手弯腰,就像在采花,红绿相间如彩蝶,河芹无花,蝶来便是舞春风吧?她们或许是被芹香绊住了脚步。
  弯腰掐茎,舍不得动镰刀,仿佛觉得芹香怕疼。掐好,放进河水里濯洗几下,故意浣出水声,是不是也想把河水的声音带进锅里一起煮了?
  我喜欢吃芹菜,妻子说,是不是“芹”字的诱惑。她知道我喜欢曹雪芹的“芹”字,还有他的《红楼梦》,有时候就捧过来看几眼。其实,这个“芹”就是水芹,亦称“楚葵”,因其有异香而备受人们喜爱,所以取名用字就青睐它。我告诉她,芹菜又名“芦丁”,又有什么讲究?她无语。喜欢“芹味”是真。炒食,凉拌,包饺子,醋泡芹鲜,都可以把独有的味道释放出来。怎么说味道呢?我想起林志颖的一首歌,他把爱情比作芹菜,酸涩苦甜都有。不能笼统地说“芹香”,那是一种独特的香,很词穷,或许爱情无法描述,就如此吧。有谁可以说清爱情的味道,万般滋味,非亲尝不能得。而同出一科的河芹,将芹香演变成“野香”,带着春天的味道,我称之为“极品之香”。
  人类的味觉较之犬类,不算发达,但人类可以类比,其妙不可言传只能意会。
  
  二
  河芹,也叫“水芹”“野芹”。我的老家叫“河裙”,始终搞不懂这个名字的由来,曾和朋友费心猜测了一番。凡“芹”字,性温,香异,具有女性化的色彩,“芹”与“裙”音近,同时,看河芹长势,叶子是锯齿状,河风吹拂,仿若舞裙,故称。我觉得这些猜测可能都是无根无据的,却能够带给我们关注和美感,河芹相当于别的野菜,更接近我们喜欢的审美感受吧。
  并非买不起蔬菜,我四五月贪吃河芹,每周包上两顿“河裙包子”,成了生活最大的改善。河裙包子不同于芹菜包子,蒸熟之后,掰开有很浓的绿色汤汁溢出,诱人口欲。不像芹菜,火候不到,吃起来“咯吱咯吱”的,河裙包子不硌牙。在我心中,绿色可悦目,也可入腹成美食,李清照说“绿肥红瘦”嘛,如此鲜肥,怎么不喜欢呢。
  想起母亲在世时,家中的菜园临近村东河,河边有成片的河裙,将河边铺成一片绿,清清河水,葱葱河芹,构成了天然杰作。母亲总是割上一篓子。那时麦面金贵,母亲不舍得,就用用玉米面包包子,玉米面里掺和一点地瓜面,增加筋骨粘性。母亲说,河裙喜玉米面的香,麦面不行!这是她的偏执,吃不起麦面,于是就往玉米面上想好处。我也发现,河裙包子的汁液可以把玉米面包子皮浸润透彻,玉米面皮仿佛得了河裙的精魂,摇身一变,滋满芹香味儿,我特别喜欢那一口,甚至不吃河裙菜,只吃皮儿。
  妻子根据我的陈述,也做这道美食,总是觉得并不地道。我只能埋怨没有大锅,火候不强,味道就打折扣。其实,一个孩子的口味口感,源自母亲,即使做得再好,工艺和精度再高,都无法媲美。想起《芋老人传》里说的那个赶考书生,难忘一顿香芋,调配多少宫廷高级厨师,都无法还原曾经的味道啊。我们的味觉是有着深刻记忆的,无论岁月如何沧桑,味蕾不受侵扰,舌尖柔而固执,偏爱曾经的滋味。
  
  三
  现代人讲究饮食的科学,母亲并不知道河芹里有什么芸香苷、水芹素、檞皮素、维生素、矿物质、碳水化合物之类的营养成分,好吃,“喷鲜”,可以果腹,就是最好。某年,我患上了肿腮的病,母亲给我金银花水喝,也不消肿,从邻居那得知河裙好,于是采得六七月的河芹花,上石臼子捣碎,成黏糊状,往腮帮子贴上几次,居然好了。我估计河芹有着清热利湿的功效。农人不懂得什么《本草纲目》,他们在生活里摸索的门道,护佑着生活和健康,尽管原始,却很实用。
  记取一草一木的好吧。河芹无语,却默默地呵护着生命;河芹葱郁,成为美食。河芹,在河岸浅水边,借着一抹寂寥的风,默默修行,安然于时光的轮序,入口的那一刻我们才给了她赞美喝彩。尤其是在艰难的年代,还成为改变生活的依靠,悄然一隅,静待发现。
  母亲特别喜欢河裙,河裙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那时我家主要靠养猪来维持生活,母亲开玩笑说,我也赶不上一头猪。河裙绿了,母亲每日采割,切碎放进猪食缸,放进点“引子”(土造的酵母),不几天就泛出河芹别样的香。时间可以发酵成美味,这是农人的智慧。两口缸轮换发酵,半春一夏,直到秋末,河裙成了猪的主食。我感觉猪食河芹的声音是重度的“咣咣咣”,仿佛是舞台上的武打戏,那么铿锵,那么来劲。
  母亲说,我们家的肥猪是吃河裙养肥的,肉香,卖给屠宰场,肯定好价。我宁愿相信这种因果关系。果然,那年一头364斤的大肥猪,被鉴定等次的人剪成“特等特”,母亲功不可没。我回家,母亲逼我描述那个场景。小许是鉴等人,一只脚轻踢猪臀……母亲脸色大变,但马上释然。又用手捏了捏肉是否厚实,拿过剪刀,咔嚓,剪一个“X”,然后在“X”的一端来一横。这是特等特的标志。母亲问我那时的样子,我说忘记了。其实,母亲也想跟着我去,只是小脚跟不上,怕给我添累赘。
  母亲告诉邻居六母,一同采河裙。六母家人口多,母亲到六母家门口总是抓几把给六母。算不上礼物,却比礼物还重,一份邻里之情,比河裙还香。
  我也跑去六母家吃河裙包子,六母告诉母亲,给的河裙都被你儿子要回去了!我说福子哥也吃了我们的,福子哥的肚子大……
  六母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溢出了,我觉得就像获胜那么痛快。两个母亲早就离开了我,再也听不见她们的欢声笑语,但那股河裙包子的香依然缓缓袭来。那年六母九十多岁时我去看望她,说起想吃河裙包子,六母吆喝福子哥媳妇说,快去掐河裙,给“怀儿”(乳名)做上一顿,多剁点肉馅进去。我真想扑进六母的怀里,喊一声“娘”——我的“六娘”。
  苦难不堪回首,但遇到懂得的人,苦难是可以酿成甜蜜的。懂得我的两个母亲都离世了,每念河裙包子,两个母亲的笑容就像那包子的褶皱出现在我的眼前,褶皱如花,清新,芳香,甜蜜。
  
  四
  妻子是最懂得分享的人,她除了在微信群里“卖”河芹,还招呼同楼住的三五邻居,我载着她们直奔崮山前。
  “用不用买票?”她们很守民约乡俗,逗得我停车伸手要钱。人家村里,没猪没鸡了,猪不食,鸡不啄的,巴不得你们去,但等城里人来采。
  一抹抹春风,漾起了南溪的水,潺湲多情,跌汀弄浪,沿河的河芹,翠绿生香,一群女人,添加进去,让我想起了《诗经》的句子——“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柔嫩的野芹芽儿,初发初发,长大长大……“采稀不濡足,采密畏沾衣”。多么矫情啊,欢喜之情都在这些流溢着的细节里。现代人哪里体会到这样的诗意情境。姜姐说,宁愿弄湿衣服,沾点芹香。她们是来出镜的,岸上有游客摄影,我想他们回去会不会让我就配上《诗经》的句子,让这些女人走进遥古的画面?
  还原一幅古色古香的画面,找到古今融通的情感,是多么不易。难得情调,我便口占七绝,以记此行此景——
  南溪芹草香流远,招惹城中采薇人。
  不换古装争出镜,轻声相问是哪屯?
  携着芹香一路,带着古诗回家。她们的审美情调一点也不差,感慨此行。姜姐听我粗略地解释《诗经》“采薇”篇,还要请我去给她们讲课,我说那先做一顿河芹包子作为“课酬”吧。
  
  五
  《吕氏春秋》将野芹称为“云梦之芹”,是菜品中之上品。云梦,是湖北县名,此地盛产水芹,江湖陂泽之涯,湿地水岸之畔,水芹繁盛。据说,唐代名相魏征等一群士大夫酷爱水芹,以食“醋芹”为上等之宴。
  中华文化历来以亲近温暖为特征,一野一河,一山一地,一草一木,一枝一叶,都是审美观照的对象,尊崇博伟,不弃草芥,每每将普通之物,添上美感色彩,于是有了唯美的特征,就是一简单朴素的食物,也冠以美名,也是,食之可口,皆为美食。且越是富有美感的东西,名称也多,据说,水芹不下十几个美名雅号。入一地,先知名,名助食欲。是否是如此?
  据说,真正称得上“水芹之乡”的还是江苏的万石镇。水芹在这里有了更现代的雅名“芹缘优品”,野生加培植,达两千余亩,可谓蔚为大观。江苏人成水芹为“路路通”,是因为水芹有降脂活血之功效,备受青睐。那日翻阅手机抖音,发现还有“大圣水芹”品牌直播带货,更有新趋势,紧跟现代的时髦,还出现了水芹预制菜,畅销各地。几乎是没有什么“名分”的河芹,居然成为当下人们增收的产业,在中国大地上总会有奇迹发生,新业态,新变化,让生活有了起色。
  那日和崮山前村毕书记谈及,他也有个计划,给水芹命一个好听的名字,在渔家乐农家乐里力推“水芹包子”。美丽乡村建设的触角已经伸向最深处,有些是我们不能想到,真的惊人眼目。
  我说每年我带着采芹队伍来是否要购票啊?毕书记说,那就来给我们帮厨吧,走的时候打发满意。
  素有“梅妻鹤子”雅号的梅尧臣不但爱梅入骨,据说,也最爱水芹,有诗为证——“近水芹芽鲜”,大实话啊。一个不爱美食的人,一定胃口不好;一个不爱野味的人,一定是不会深度热爱自然。
  河芹属于草,可食的草。想起“草民”这个词,是否因为老百姓和草的关系最亲近,才有的这个词?草芥常被人视为轻贱之物,的确不应该。百姓懂得食草之香,也不草草过日子啊。他们取自然界草木之精华,将生活的触觉伸向细微,创造了美食。
  写水芹,我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名痴”,恭敬地抄写了一长串水芹的别名。
  
  2023年5月2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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