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我还是来迟了,没赶上您匆匆离去的脚步!
  终究,还刚好,能赶上下周五市教育局为您举办的追思会!
  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让我对一年来念念叨叨的恩人,能作最后一程的送别。
  我想,这肯定也是上天的嘲弄,对我顽劣的拖延症作一次狠狠地捶击。
  您走了,就在我决定去看望您的十五天前。
  这消息,多讽刺!窗外,五月的麦子熟了,金色的芒刺尖锐又深刻,傲娇地刺向苍茫的天空。如今,它一丛丛刺向我,刺向我惊愕的眼睛和冷冰冰的心脏。我低头,触摸到胸口有种刺辣辣的痛。我从书房移步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里那双惊愕的眼睛,狠狠地瞪视:“谁让你这么迟去联系!”它茫然瞅我,雾气氤氲。
  这是暮春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找到您的电话可以去看望您了,可春天消逝了。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紫的雏菊、黄的迎春花都被春天带走了,美好又慈祥的您也被春天带走了。在暮春的最后一天,一切真相大白。世事是无常的,时间是虚无的,那些念叨的人,一不小心,会被时光带走的。
  镜子模糊了,惊愕的眼睛也模糊了。喉咙有些哽咽,在杨同事告知我“他刚于几天前故世”这一消息时,在我拨通您家人的电话号码时,在我于雨中狂奔去看望尊夫人邵老师时。我狂奔着去,我急不可耐地去。仿佛为给惊愕的眼睛找一个疏泄的通道,仿佛为把一年来的念想输送出去,仿佛想把擦肩而过的遗憾拽回手里。仿佛再迟一步,时间又会在我面前撕开一个大缺口。即便这样,一切于事无补,您走了!
  
  二
  去年,和应同学聊天时,我曾多次提及:“明年就要退休了,我想去看看卢局长,想在退休之前把人生路上的贵人都感恩一遍。”可这仅仅是说说而已,没有马上付诸行动,就像当年的电话号码随手一放,风一吹,就消散了。也曾几次,想去问问父亲有没留存您的电话号码,可每次去,要么父亲不在,要么和母亲聊着聊着又把此事给忘了。人,总是这样,觉得明天之后,还有一大把明天。
  也许上天怜悯我的念叨,冥冥之中给了我暗示。前天,不知咋的,我把此事写在手心,特意乘车去询问父亲。八十八岁的父亲有些痴呆了,嗯了几声,竟说不出所以然。我从父亲塞满小本本的杂乱的抽屉里,找啊找,翻出一本破旧的、二十几年前温岭市退休教师通讯录,终于找到您的座机和手机号。我窃喜,像迷路的人忽然找到路标。
  回家,拨打。可座机已成空号,接通手机号的男人说我打错了。我呆坐着,仔细看了几遍,没打错呀,怎么回事。心想,您有多久没用手机了,号码都已更换新人了。忽然,腋下有点沉,那里有一块陈年的手术疤痕,平日不沉的。一种隐隐不妙感袭上心头。辗转几方,我找到原来的杨同事,已调入市教育局工作,他虽年轻,或许能给我提供线索。而他说:“他刚去世,就几天前。”
  棒头一喝,真相大白。
  小林一茶说:“我知道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然而,然而……我还是目瞪口呆,跌入时间的黑洞,无法动弹。
  这个世界,有时挺讽刺的,往往在关键时刻。
  
  三
  我呆坐在书房,平生,有关您的片段,如大江之水涌入我的脑海。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阳光温和,万物可亲。我告诉父亲,德育工作做了四年,想挪个地方,做个简单、纯粹的语文老师。父亲二话没说,就带我去见您。从家到您所在的老年大学,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达。路上,父亲嘀咕道,或许卢局长有办法。父亲又说:“他每天都要去虎山早锻炼,会很早去办公室的。”没有事先预约和招呼,我和父亲就贸然在那等待。不出所料,没几分钟,您就来了。您刚跑完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那件纯白色的长袖运动衫,像那个初夏的早晨温和、清爽、明亮。父亲向您说明来意,您示意我们坐在离办公室门口最近的两张藤椅上。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履历表递给您,您站着看了几分钟,尔后,就拿起办公室的电话拨打。您拨电话的时候还一直站着,本就魁梧的身躯像一棵高大的树,矗立在我的面前。我抬头静静地看着您,等待希望或失望。您在电话里褒奖了我,快二十年过去了,那句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您说:“我这里有一位优秀的老师……”天晓得,我何曾优秀过!我惭愧极了,还是静静看着您。但这句话似一束光,给我温暖和力量。纵然某天我掉入冰天雪地的境地,我想,您这句话,会支撑着我从冰天雪地里爬起来,继续前进。事实上,就是这样,一直这样。您自己大约没料到,这句暗示和鼓励的话,会对一个人产生巨大的磁场。
  三四分钟后,您放下话机,望向我,说:“明天上午九点前,你带着履历表去某某学校报到。”事成了?幸福来得太快,我竟没有准备好充分的台词来回复您,只是木然点点头。千真万确,前后不到六七分钟,我的人生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其间,没有铺垫,没有悬念;没有转弯,没有抹角;没有省略号,甚至连个顿号都没有。如同阅读一篇小小说,情节明朗,从开端出发,一口气就跑到结尾。我们走出门的时候,您还是站着。“去那边认真工作”,您站在门口,淡淡地说。
  回来的路上,我和父亲一路无语,我们内心盛满了阳光,需要慢慢吸收。再多的话也是多余。
  
  三
  作别父亲,我匆匆回校上课了。
  从温岭到城南,需要转两趟车。窗外,阳光金色,屋宇俨然,田野清秀,我的眼睛、我的思绪跟着它们在时空里飞驰。蓦然想起,小时候老家的西南有棵老樟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像把巨大的伞高擎在空中。傍晚,村民们喜欢掇条小凳,聚在樟树下谈天说地,小孩们喜欢绕着樟树追逐嬉闹。白天,行人路过此地,借它的浓荫休憩或躲雨。它高高矗立在村口,不问岁月,无惧风霜,像个睿智的老者,给南来北往者提供清晰的路标,给代代村民提供纳凉、聚会、下棋的好场所。村庄的人,没有不受它的庇佑。可它低调内敛,从不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它也开花,但颜色浅淡,花型极小,不着痕迹;它有香气,却藏匿在骨子里,融化在血液中,不喜张扬。它本属“四大名木”之一,却从没因此自命不凡,居功自傲。
  有些树,活着活着,活成了村庄的人瑞,代代敬仰;有的人,活着活着,活成一棵树,谦逊慈悲,宅心仁厚。
  工作调动,本是人生大事,也是繁琐之事。有些人,不知趟过多少河,爬过多少山,才抵达目的地。而我,没有迂回,没有曲折,只用了六七分钟就跑到了终点。
  今生,何其幸运!年少时,受村口大樟树的庇佑;成人后,又受人中之树的荫庇。大抵,今生,樟树和拥有樟树情怀的人,都是我命中的贵人。
  老家樟树庇佑我,是人之常情,是老者对幼者的爱护。无论我多么幼小,毕竟属这方水土养育之人。卢局长和我非亲非故,如同天空和大地、白天和黑夜,八竿子打不着。如果非得扯上关系,那他就是我父亲的上级,父亲则是他属下一位爱校如家、爱生如命的教员,仅此而已。而像父亲这样平凡的小学教员,在本市就有成百上千。不管从人情关系还是工作范畴上说,即使推托,也无可厚非,而卢局长不假思索伸出援助之手,何故?
  “豫樟生深山,七年而后知。”大诗人白居易的一声感叹,道出了樟树几千年来深藏不露的仁心。
  
  四
  4月19日凌晨,愁云惨淡,一棵伟岸的樟树倒下了!
  樟树倒下了,但繁茂的枝叶还伸展在蓝天的记忆里,馥郁的芳香还萦绕在春风的眉宇间,挺拔的姿态还镌刻在来来往往的眼睛里。
  那天,听邵老师说,您的祖籍在宁波。抗战期间家园被毁,父母带着年幼的您漂泊到此,从此扎根于这座海滨小城。
  这样啊,那樟树没走,只是去寻找自己的故乡了
   卢局长,不知道天堂有没有车辆,从此地到宁波也要翻山越岭,您千万保重,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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