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苞谷地是一块菜刀形的梯田,面积不大,还不到半亩。
  父亲决定不再种田了,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近几年的两次大型手术,将他生命中的气力,像丝茧一样抽离出来。母亲好说歹说,父亲总算答应留下这块田,改做苞谷地。父亲把其余的田全部托付给了三姑父,由于田亩分布零散,东一丘,西一块的,他领着三姑父绕着田野走了大半个圈,把它们的位置一一交代清楚之后,一个人低着头,怅然若失地走了回来,他的那份失落,没有经历过饥饿和苦难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前段时间,因为疫情影响,担心粮食涨价,我在电话中问父亲,今年的粮食够不够吃。父亲在电话那头默默地计算着,过了一会才回答我,本来是差不多的,但是养了几只鸡,每天消耗比较大,可能会不够。我问他们要不要再买一点,父亲说,不用了,今年多种点苞谷就行了。
  苞谷地在村子东面的坡地上,以前在村口池塘的灌溉下,是良田,只是近些年,池塘成了野塘,无人打理,蓄不上水,于是坡地上的梯田,全部成了旱地,但是因为土质属酥松的沙土,反倒更适合种苞谷。
  最近几年,每次回家,母亲总会抽空领着我,往田野里走一走,看菜地的秧苗,看禾田的庄稼。母亲患有风湿,年纪大了,走路就不大灵便,按照她自己的说法,不能再像年轻时候那样走路带风了。她佝偻着背,精气神还是十足,她带着我,像去拜访久未谋面的亲戚,热情的跟我介绍着,哪块地是奶奶的,哪块地是哥哥的,哪块地是你分到的,你十四岁那年才分到地,都是旮旯里的角角畔畔,现在都给了别人。她带着歉意的笑,我也讪讪地笑着,这些年的漂泊寄居,这些年的聚少离多,对于土地,对于庄稼,我已经太过疏远,而他们,也已经力不从心了。
  清明过后,湘西南一直是雨,睡在雨声里,听着屋檐水淅淅沥沥的往下流到地上的声音,心就静了许多,外面除了雨还是雨,还想什么呢?或者半夜里雨停了,有风拂过,窗外的树影轻轻摇晃了起来,耳畔蛙声如潮,那些清澈的和音,如农民的眸子,单纯,柔弱,有自己的温度。原本冷冷清清的村子,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呈现给天地的,是一份蓬勃的生机。父亲或者是被风声惊醒,又或者是被蛙声吵醒,咕哝几句,翻来侧去,还是睡不着,扶着床头斜坐起来,没了睡意,伸手摸出枕头下面的烟盒,点火抽上,却神情庄重。春天已经来了,唤醒的不只有墙根的青苔,不只有田间地头的万物生灵,春天让所有劳动者不得安分。很多年的春天,我都见过父亲这样坐起来,靠在床头,深情庄重的吸烟。农民心里有了计划,很容易兴奋,而表达兴奋的最好方式,就是早早的爬起来,去庄稼地走一圈,把思想里的计划一一蹬进土里,脸上的皱纹才会松弛开来,说话的声音才会像春雷。
  四月是个绿色的季节,蓝天白云,山川河流,经过雨水的冲洗,都十分的干净,没有杂质,没有忧伤,没有凝滞。赤脚走过逶迤的田埂,双脚浸在盛满春水的田里,酥松麻痒,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掘开田坝口,一寸一寸,用锄头翻过松软的泥土,再晾晒几天,就能够播种了。
  苞谷四月下种,期间追三次肥,除两次草,打一次药水,就可以任其生长,不需要太多的打理。
  五六月间,苞谷长势迅猛,几天时间,就已经齐肩高了。父亲闲暇时,就搁在地里,来操弄这些杂事。回家的路上,还蛰进菜地,摘点辣椒、茄子、豆角,兜在罩衣里带回来。面前的苞谷地,用悉嗦的声音与青山私语,传递季节的信息。远处的田野,像一块一块绿色毯子镶在一起,因地就势,连成阔大的一片,流漫在湘西南的山地里。这是一年最有希望的季节,稻子怀肚,等待扬花。再过几个早上,杀一次虫,就准备抽穗了。宁静的原野连成一片,瓦亮的村庄,如它们胸襟上的钻石。
  七月的早晨,太阳再一次从东坡升起,路边的草含了露,显得格外翠绿,地里的苞谷叶也沾了夜露,在晨光里,精神十足,黑色的毛须,金黄的玉米粒撑破了包裹着它们的外衣,在朝阳下一片闪亮的明黄,金子般耀眼。
  收获,在农民眼里是一个神圣的词。播种的时候,种下的是风调雨顺的愿望,在七月里得到证实,粮食不容小觑,一粒米养大一个人的观念,在父辈的思想里根深蒂固,他们在这片饱经忧患的土地上,经历过太多饥饿的记忆,有了这份记忆,才有了丰收时的喜悦心情。
  如今他们都老了,身体日渐佝偻虚弱,我常常在电话里劝导,让他们不要再这么操劳,但父亲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舍不得那块地。他说,用苞谷养鸡,蛋生得勤快,屋里又攒了一百多个鸡蛋了,还有一壶花生油,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回来拿?
  父亲的声音略带嘶哑,像四月的风掠过草丛,让我的心里一阵悸动。突然很怀恋跟在母亲身后,走过沟沟坎坎的情景,阳光明亮,大地无声,水流无声,四月的原野如同进入梦境般,享受着人烟稀少的寂寞。当季节转换,当荒凉和生命相互渗透的时候,大地散发出无尽的生机,但他们流逝掉的岁月,永远不会再回来,那些荒废的,舍弃的,远去的,都是人生的过去。
  我卑微的父母和长辈们,他们守在那繁华的绿色的庄稼里,却伴着凄清与寂寞。他们跟邻里一起,张罗起生活的炊烟,延续着平常的日子。正因为他们的坚守,我们的人生才有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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