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彩练当空舞

一
　　初次看到有飞机从小镇上空飞过，激动不已。虽然飞机离我很高，很远，如一片树叶似的小，却满心欢喜，感觉周围逼仄的世界变得辽阔，变得与众不同。在年少的心里，飞机，很神奇，似一个仙人，可以天马行空，来去自如；很神秘，我不知它从哪里来，又去往哪里。
　　从此，爱上了飞机，喜欢折纸飞机玩，折好，放在手心，似乎握住了整个世界。抛向空中，看纸飞机飞起，对飞机的情愫得到一种慰藉和支撑。纸飞机很快落地，不断地抛，不断地落，在持续的飞翔和掉落中，我觉得自己成了飞行员，无比的自豪。那些纸飞机，被我的手无数次地触摸，虽软而薄，却带着一种坚韧，一种强度，飞翔成一种精神的高度和广度，温存了年少的时光。
　　家中有了电视，看到飞机真实的样子，硕大，威武，比汽车、火车快，那是我无法想象的速度，不由惊叹。从此把坐飞机当成一个辉煌的梦想。
　　多年来，我的世界始终狭窄，只在抚州和浒湾之间行走，梦想遥遥无期。父亲说，只有省城南昌才有机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才需坐飞机，飞机票很贵的，一般人坐不起。
　　长大后，门出得远，从南昌到广州，广州到咸宁，抚州到厦门，但为了省钱，坐的都是火车，且是硬卧。坐飞机，成为心头的一缕牵念，梦中的一枚剪影，我只能想象，无法进入。
　　在厦门，飞机终于以触目惊心的姿态呈现在我的视野里。所在的小区上空是航线，每天都有飞机从楼顶上空呼啸而过，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让我惆怅又欢喜。我多想坐上其中的一架，去我想去的地方。我相信，飞机可以带我抵达诗意和远方，可以满足一个女人最浪漫的想象，最纯真的情怀，就如阿里巴巴的山洞，只要说一声“芝麻开门”，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想象富足，现实贫瘠。那时收入虽然不错，但巨额的房贷让我花钱必须小心翼翼，所以出门旅游还是首选火车。飞机，始终未能融入我的生活。
　　和别人聊天，谈及自己没有坐过飞机，别人惊呼，飞机也没坐过呀！让我羞愧，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坐飞机去北京。我不知为何首先想到北京，其实我最想去的是江南。也许认为只有北京的大气恢宏才配得上飞机的气势和速度吧，而细腻婉约的江南，应该坐着小舟悠悠地荡过去。
　　
　　二
　　梦想之花在一个初夏轰然绽开。
　　那时，压力渐小，决定关店休息几天。我和琦报了北京双飞四日游。
　　此次旅程，空来空去，这种天马行空感让我始终处于兴奋。我把自己比作什么呢？比作什么才不辜负这次空中旅行？哦，我应该就像一段彩练，被抛向空中，我在空中巡舞，舞台不一样了，感觉便飘起来了。
　　那个下午，到达机场，暗暗欢喜。曾经很多次经过机场，驻足，遥望，有期待，有怅惘。此番终于得以踏入，似梦似幻。
　　候机厅高而阔大，有庄严的意味。人真多，人们背着包，拖着行李箱，来来去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忙碌的气息。我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新鲜好奇。一切都显得很洁净，很多店排列在通道的两边，小吃店，包店，服装店，便利店，书店……它们是机场的衍生物，让机场有了烟火的温软，有了世俗的温度。大大小小的通道四面八方伸展，每一个拐角处都有标识，指示目的地。通过标识，我们走向所坐飞机的等候区。
　　等候区有座椅，司空见惯的塑料椅，谈不上美感，却实用，红红蓝蓝的色泽看着热闹，为素雅的大厅注入一份鲜艳。不少人坐于其间，多在看手机，手机是等待时最能打发时间的工具。等候区旁有一个小门，关着。
　　厚厚的玻璃墙外，一架飞机猝不及防地落入我的眼帘，那样突兀，那样迷人，成为机场最触目最鲜亮的风景。这是我与飞机的第一次正面接触，如此接近，不过相隔几十米，他以强大的气场撞击着我的心灵，触动了我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我深情地凝望飞机，他曾在梦里，在想象里，以一种不可企及的距离让我仰望。如今终于看到了，我激动得难以自持。我觉得飞机是交通工具里的贵族，美得高贵，又美得孤独。
　　逼近黄昏，登机。那道小门打开，踏入一条小小的走廊，飞机在走廊的尽头等待着我们，透着温情，又透着傲气。两个漂亮的空姐站于入口处，温柔而热情地同每一位乘客问好。
　　进入机舱，无边的想象有了归宿。驾驶舱很神秘，乘客止步。客舱没有我想象的复杂，和火车的车厢相似，只是更小，更洁净。窄窄的通道两边各有三个座位，上方是放行李的地方。找到位置，坐下。在中年的渡口，终于坐上飞机，想来不由感慨。
　　空姐在通道上来来去去，帮助乘客放行李箱，系安全带，回答客人的咨询。她们不管在做什么，始终优雅，微笑，让我羡慕。
　　飞机要启动了。机舱变得安静，灯关闭了。飞机在地面上缓缓滑行，疾驰，如一匹马在飞速驰骋。然后，飞机如鸟腾空向斜上方跃起，给人轰轰烈烈的感觉，那是坐火车，坐汽车无法体会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的感觉呢，惊喜，兴奋，迷离，紧张，我的心突突地跳。
　　飞机扑向蓝天，很快离开机场。高楼、大海、山峰都落在视野的下方，高楼峭拔，大海浩荡，山峰巍峨，田野如棋盘，大地的雄奇和广袤逼人眼底，像一幅画似的无尽铺开，让我对大地有了新鲜和生动的认知。俯视的角度是如此的好，让大地上的一切都变得如此优美，无可挑剔。
　　飞机不断上升，大地上的一切变得渺小，模糊，只看到灯光，如星，如蚁。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飞机就是我的翅膀，我恣意地飞，世界呈现在我的脚下，惊心动魄地美，我的心里有一万朵花在开放。
　　突然，飞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线飞升，有石破天惊之感，我的心似停止了跳动，失重，耳鸣，却又那么喜欢这种感觉，无法抗拒。我迷恋这种速度和力量，不由激情翻涌，热血沸腾，似回归到青春年少，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向我涌来。
　　飞机冲进云层，大地看不见了。我进入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窗外是片片白云，又洁白又雪亮，很柔，比水更柔；很轻，比风更轻。好喜欢那些云呀，干净，饱满，质朴，妖冶，一团团，一簇簇，层层叠叠，如浪如涛，温柔又刚劲，缠绵又任性，时而聚拢，时而分开。若是开窗，就可以抓住一把，若制成裙，该是世间最柔软的裙吧。
　　飞机似一条船，在云的浪涛里乘风破浪，勇猛前行。我想起了神话传说和魔幻剧里的仙人，他们住在云海之间，青春不败，永远不老，飞翔就是他们的行走。他们过着喝茶煮酒，看花看云的生活，闲时再和某个魔大斗一场，或者下凡历个劫，遭遇一场浪漫绝美的爱情，多么有滋有味的生活。难怪古代多少人想修道成仙，便是洒脱如李白，大半生也是在寻仙问道，只羡神仙，不羡鸳鸯。
　　此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仙子，飞翔在白云之上，周围是一个清清爽爽的世界，没有人世纷扰，没有人间烟火，无须为三斗米折腰，无须看别人脸色讨生活，只需与白云共舞，与白云私语，我的生活变得如此纯粹，又如此浪漫，分分秒秒万般自在。
　　飞机离天更近了，周遭越发明亮，万道霞光似利箭，射落在云海间，满目斑斓，极尽妩媚，我仿佛坠入一个粉红色的梦境里——一个穿着白衣的仙女骑着仙鹤而来，拉着我的手，进入一个天宫，那里有铺天盖地的桃花、樱花、杏花、梨花，有杨柳、芭蕉、梧桐、黄花风铃木，有荷花池，有桃花醉，有百年普洱，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裙，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我在天宫里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只管赏花，喝茶，听曲，看书，写文，把日子过成一阕绮丽的花间词，把寸寸光阴酿成最醇美的桃花醉。
　　多想永远沉醉在梦里，不要醒来。
　　哦，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舞者。我想站起来，跳上一曲，可腹部的安全带系住了我，我只能在心中弹响音乐，默默起舞，腹部的安全带就是我的彩练，握住了，抛向空中……
　　
　　三
　　慢慢地，霞光越来越淡。最后，销声匿迹，黑暗覆盖了云海，白云变黑云。
　　机舱的灯早已亮起，安静变热闹。空姐推着餐车，为乘客分发晚餐，食物的香气充斥在空气里。晚餐过后，大家有的看手机，有的轻轻说着话，有的翻阅杂志，有的闭目休息。
　　飞机不再上升，以平稳的速度飞翔，让我以为坐在自家的客厅里。
　　突然，飞机轻轻抖动了几下，像一个人在咳嗽。从广播里得知——遇到气流。我对“气流”这个词有点陌生，问琦。琦说，高空中遇到气流是正常的，让我别害怕。
　　我以为气流像一阵风，来去匆匆，飞机很快就会平稳。意料之外，飞机抖动得更为频繁，我有点恐慌，美好的感觉荡然无存，关于飞机失事的新闻和电影在脑海中轮番放映，有点后悔坐飞机。
　　气流是个魔鬼，势必要与飞机纠缠到底，飞机抖动的幅度越发地大，时而向左倾斜，时而往右倾斜，时而上升一点，时而坠落一点。人们一片喧哗，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叫“妈”呀，我的心跳得特别厉害。琦依然镇定，握着我的手，一直安稳我说，没事，没事，马上就会过去。我身子瑟瑟发抖，想着最坏的结果——飞机直线下冲，跌落于地，变成碎片，我一命呜呼。越想越惊恐，我不见得怕死，可是怕死得太痛苦。
　　一个空姐踉跄走来，脸色有点苍白，神色有点紧张，拼命安慰大家。
　　突然，飞机直线降落，速度那般的快。人们尖叫，呐喊，哭爹叫娘。坐在前排的一个男孩哇啦哇啦地大叫：我不想死，我还没找老婆呢。我心想：完了！心似乎跳出了嗓子眼。我期待天神降临，来拯救我。琦始终淡定，平静，不吭一声，让我佩服。我们握紧双手，等待命运的裁决。就在我绝望之时，飞机陡然停稳，全场一片唏嘘，我松了一口气。琦告诉我，刚才飞机降落的速度至少有二千米，若是碰到山峰，不敢想象，我们是幸运的。
　　广播通知：气流区已过，让大家安心。大家归于平静，各自忙碌。我的心如塞了一把稻草，乱糟糟，盼着飞机赶快降落。
　　总算到达天津，赶紧走下飞机，踩在大地上时，特有安全感。
　　那次坐飞机的经历如一个梦魇，摧毁我对飞机所有浪漫的想象。后来去昆明，不坐飞机，坐火车，虽然慢，时间长，但接地气，心里踏实。
　　昆明到临沧，因为没有通火车，又赶时间，只好硬着头皮坐飞机。因为路程短，飞机飞得低，山多，风大，飞机一路都在抖动，虽然不厉害，我却无比紧张，一路惴惴。我怀疑自己得了“坐飞机恐惧症”。
　　此时，我又是轻飘的感觉，哦，我是那条彩练，刚刚在空中疾舞了一曲啊。我试图用这样的美感来缓释我的紧张。
　　
　　四
　　后来再出远门，坚决不坐飞机。对飞机却始终惦记，爱看关于飞机的影视剧。印象最深的是《中国机长》，故事的原型是2018年的川航3U8633事件。在万米高空，飞机突遇驾驶舱风挡玻璃爆裂、脱落、座舱释压的极端罕见险情，生死关头，机组人员临危不乱，果断应对，确保了机上全部人员的生命安全，创造了世界民航史上的奇迹。尤其是机长刘长健，在极端的危险下，冷静，智慧，沉着，承受着身心的极限，力挽狂澜，他的果敢和强大令人惊叹。这部电影，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坚韧与顽强，让我对飞机有了深刻的认知，感受到坐飞机的柔软和坚硬，也消减了对坐飞机的恐惧感。心想，人家机组人员天天坐飞机，都不害怕，我害怕什么，勇敢一点。
　　因为疫情，两年没有去旅游。若再去，我决定坐飞机，因为坐飞机总的来说还是很过瘾的。
　　更让我颠覆认知的是，乘坐飞机旅行，不再是一个梦，不再是少数人的专利，时代的变迁和进步，乘机旅行，成为现实，不仅仅是因为方便快捷，更因为这个时代的脚步之快，来不得我们慢吞吞的。不是被裹挟，而是情愿跟随时代的脚步。
　　所有的惊险，在过去之后，成了一种跌宕起伏的剧情。谁持彩练当空舞？我如彩练当空舞。正是因为这样的感觉，我变成了一个“乘机迷”，我不想做彩蝶了，彩蝶飞不高，少了境界，我就想“当空舞”，舞出闲暇人生的一份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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