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看到阳光的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经过一个冬天的长梦,它那粗糙的枝丫抓向天际,仿佛要抓住流过头顶的云。也许在梦中,它抓到过云,那如同白棉花般的云朵,塞给爬上它枝丫上馋嘴的我。
  其实,它的睡梦里不光有我,怕狗撵的鸡们,早已把老枣树的枝头当成了安全窝。所以公鸡也是比狗先看到天明,在周围还处于黑暗,东方却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它就会伸长脖子报晓,打断了老枣树的梦。那时,我正蹲在树上摘着裂了纹的红枣,嘴里咬着嘎嘣稀脆的甜枣,不小心掰断了它的树枝,它却不生气,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清晨的大地还是寒冷的,寒冷的空气也是懒惰的,它们静止不动,也许它们也在做梦,没有阳光的照射,它们变得沉重,懒洋洋地匍匐在大地上,等待风的搅动。
  公鸡的打鸣,吵醒了趴在墙角那堆柴禾里的黄狗,它在半夜被村外的声音惊动,那是村边小河里寒冰突然的断裂。黄狗的耳朵异常尖锐灵敏,一丝一毫的声音,都逃不过它的耳朵。可总听到声音,警觉的黄狗,睡觉就不踏实。黎明前的夜,静悄悄,黄狗终于沉睡过去,它梦中和我一起在田野里撵野兔,它果敢迅速,身子像箭一般飞扑上去。将要扑到野兔的时候,公鸡的打鸣,打断了它的美梦。蜷缩的黄狗挺挺身子,眼角看看老枣树上的鸡,厌烦地扭过头,又闭上眼睛。
  公鸡的打鸣,也吵醒了被窝里的我,本来喜欢睡觉的我,却再也睡不着,睁眼看着房梁,这时候的屋里还是非常昏暗,只能模糊地看出漆黑的房梁。经过多少年的烟熏,房梁早就变成了黑黝黝地。那上边挂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着饼子窝头,这是母亲挂上去的。粮食金贵,尤其是做熟了的食物,就怕狗猫老鼠偷吃,挂得高高的,就安全。
  枣树上的公鸡又叫了几遍,天已经放亮,光明透过糊着白纸的窗棂,我已经能够看清漆黑的房梁,和褐黄色的竹篮。父亲坐起,开始穿衣服,我看到了父亲黝黑健壮的后背。父亲要早起去地里撒粪,昨天他套上牛车,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牛圈肥,全部拉到地里。今天,他要把这些农家肥全部撒匀,把土地耕一遍,准备种上棉花。
  母亲也起来做饭。每天,母亲都是早起,已经成为了习惯。只有我,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冬天赖被窝,春寒料峭也不愿起来,总是被母亲催好多遍。还好,我上学很少迟到,除非我看到了村里的狗们打架,或者看到小河里游来游去的野鸭子,驻足观赏,忘了时间。
  母亲抱来柴禾,生起炉火,春冬之际,没有什么好的饭食,大部分时间都是玉米糊糊,加玉米饼子。我很馋,对于每天不变的饭食,早就够够的,可家里穷,再没有别的食物。相对来说,同样是玉米饼子,我还是喜欢吃饼子上的嘎咋,就是靠着锅邦烤糊的那片,蕉蕉黄黄,又香又甜。还有玉米糊糊,在热锅的锅邦上,总会有一圈烤糊的锅巴,那个香酥好吃。母亲就特意给我做,玉米粥熟了,就拿勺子在锅里搅拌几下,玉米糊糊就沾到锅邦上,一会儿就成了锅巴,母亲就用铲子铲下来,放进碗里,如此几次,就能给我弄半碗锅巴。
  母亲拉着风箱,炉火呼呼,串出了炉膛,照亮了屋子,映红了母亲的脸。母亲没有读过几天书,话也不多,每天就是默默干活,和村里所有的人很和睦,村里的婶子大娘们都愿意来我家串门。她们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南村的寡妇改嫁、北村的老光棍找了个疯婆子、老枣树又发了芽如此等等。母亲很少参与争论,只是微笑着听,手里纳鞋底的针线不停,针脚细密工整。
  母亲心地善良,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那时生活更加艰难,村里有的人家还在忍受饥饿。马林征一家,逃荒去东北回来,家里一穷二白,回家后家徒四壁。父亲去看望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家一家五口只有两条棉被,三个孩子挤在一条被子里,有时候会露出腿脚,冻得孩子们哆嗦成一团。母亲听说后,和父亲商量了一下,抱着两床被褥,给马林征家送去。过年时,马家早就没有了粮食,马家媳妇端着簸箕,挨门挨户讨要。平时可以吃糠咽菜度过,可过年了,总不能让孩子们再挨饿。母亲说,那会儿,她正好蒸了一锅包了面皮的菜团子,也是准备过年吃,看到马林征家的上门讨饭,心里酸楚,就把一锅的菜团子全部给了她。
  这事直到后来,别人见到我还说,你母亲真是个善良的人,能把自己过年仅有的一锅菜团子全部给人,真是没有人能做到。那一年,母亲和父亲用玉米窝头过了年。包菜团子的几斤白面,是生产队分的唯一的几斤。头几年,老马家媳妇临死的时候,还嘱咐已经成为企业家的儿子:“我到死也忘不了西头你二奶奶,那一年,咱们家过年揭不开锅了,我拉下脸来在村里要饭,只有二奶奶,一下给了咱一锅菜团子。人家两口子都没有过好年!这恩情,我记一辈子,你们也不能忘!”
  父亲撒粪回来,母亲端上一盆热水。父亲洗完脸,对母亲说,今天要把地耕了,过些天暖和了,就种棉花。母亲点点头,转身去舀玉米粥,端上玉米饼子。那天正好星期天,我和哥哥都不上学,要和父母一起去地里。
  父亲扶着耕犁,哥哥牵着牛,灰褐色的土地上,因为被父亲撒上了牛粪,便有了斑斑点点的点缀。飞快的犁铧,把大地分割成两半,一条笔直的沟在犁铧后边出现,那褐色的新鲜泥土,散发着泥腥味,传到我的鼻子里,我打了个喷嚏。我在泥土里翻找着红色的蚯蚓,黑色的蟋蟀,白色的粪虫,黄色的瞎碰(甲壳虫)。我用罐头瓶子装了,中午带回家,这是鸡们最好的美味儿,吃了就可以多下蛋。
  母亲拿了三齿,在才翻耕的土地上翻倒着茅根,斧子苗的根。这些杂草,会影响棉花的生长。我跑到母亲跟前,帮助母亲捡拾翻出的草根。到了半晌,母亲累了,就坐在地垄上,给我讲故事。母亲读书不多,可知道的故事不少,我后来喜欢看小人书,又到长大喜欢上文学,和母亲那时给我讲故事有关。她讲故事,没有过度渲染,也不分章节,看到啥就讲啥,比如看到一棵大树,就会讲老树成精,为牛郎织女做媒的故事;看到小河,就讲天仙配天河的故事;看到土地,也能想到土地爷,土行孙的故事。
  母亲也会讲大地上的植物,比如她手里握着的茅根,有什么传说。她把茅根用手一撸,茅根就露出了白白的根节,递给我说:“茅根是能吃的,而且,在没有粮食的时候,这是最好的充饥食物。原来红军长征的时候,他们就是吃这个度过了难关。还有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这草根救活了太多的穷苦人家。”
  我把一根茅根塞进嘴里,慢慢嚼着,确实,茅根有股淡淡地甜味,随着咀嚼的延续,我的口水越来越多,咕咚一声,把嚼成团的茅根咽了下去,茅根真的能吃。母亲又拿起一把白白胖胖的斧子苗的根,说:“在挨饿的时候,这斧子苗的根就是最好的美食了,它有营养,不像茅草根那样难以下咽,就像甜甜绵绵的地瓜萝卜一样。”
  我吃了一根,有点甜,但是也有一股苦涩味道。我说这个不好吃。母亲笑了,说:“这个要煮熟,或者蒸着吃才行。原来挨饿的时候,这个都被挖光了,只能吃树皮。榆树皮劲道黏软,可以参上玉米芯、糠皮,爆干了用石磨研细成面,做成饼子窝头吃。可榆树皮很快就被人们扒光了,就吃柳树皮,槐树皮,那个太苦了,难以下咽,可为了活命,没有办法。”母亲眼里充满了忧伤,看着远处的树。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母亲把我搂进怀里,对我说:“你们现在幸福多了,有吃有喝,还有人疼。我小时候,记忆里只有饿,看到什么都想吃,可能吃的太少了。我几岁就跟着你老姥娘去要饭,什么样的人都遇到了,让人家笑话的我,就差有个地缝钻进去。人家的大狗,扑过来能吓死,你老姥娘为了护着我,被狗咬了好几次。但世上还是好人多,你以后也要多帮助比咱穷的人,人都是感恩的,在最困难的时候,帮一把,会记住一辈子!”
  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可每想到母亲,我还是心里疼,母亲一辈子没有享福,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可我却没有尽孝。每当想起她那些暖人的话语,我都会感到自责,觉得我很自私。我在母亲的身上看到的那种无私的精神,却没有学到多少,我无比惭愧。
  才度过冬天的大地上,地垄背面的残雪已经消融,麦苗儿已经返青。通往村庄的那条土路,早已经被柏油路取代,原来道路两旁的钻天杨,也已经变成了绿化带。只有那块工厂旮旯里的土地上,还能寻找到过去的影子。父亲老了,佝偻着的脊背,慢慢腾腾走在村里唯一的农田里。曾经健壮的身躯,已经变得风烛残年,摇摇欲坠。
  时光是摧残人类身体的利器,没有人能够逃脱得了。在岁月的长河里,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回忆往事,记住过去的点点滴滴。风过无痕,岁月如烟,在走过的岁月中,母亲的话语,伴我经历风雨,励志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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