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华子,都搭上了3+2高考模式的末班车。高三时,记不清哪些学生闲得没事,凑在一起,给华子取了个特别奇怪的外号——“根号二”。根号二,按初中数学知识等同于1.414。1米4出头,华子可没这么矮。
  华子知道外号背后的用意。他不服气,专门为这事和某人吵过。对方说,瞧你这寒酸样,吵什么吵!华子想说点什么,但嘴巴里像塞满东西,啥都没说出来,还引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华子长成,也就一米5多点。准确地说,高二后,个头就再没往上窜过。华子和我同姓,比我大一岁,按顾家族谱,我得叫他叔。高三,我和华子分在理科的二班。我总看他低着头,唯唯诺诺,一副默不吭声的可怜样。我最终鼓了很大的勇气把他说了一通:“你就不能挺起腰杆看人吗,人矮,心不能矮,志不能矮。你越自卑,人就越瞧上你……”
  我扶正他的身子,用手指了指远方。阳光下,他的视线和大地的平行线形成一个有力的夹角。此时,一只鸟雀飞过,剪出了一个笑容的标本,留在我今后的记忆中。
  “这就对了,我们顾家人,没有怂样。”
  华子笑。
  “祥哥。”华子喊我。
  “哥你个头!混!你还是我叔呢?我俩差不多大,叔我就不叫了。我以后就喊你华子,你喊我祥,成不?”
  “成。”虽只一个字,但从华子嘴里吐出来,比以前华子说一句来,都来劲。
  
  2
  华子说,得感谢我,把他骂醒了。我可没骂他,是激励。他说骂就算骂吧!关键,“醒”才是最重要的。看样子,华子自信了很多,但我还不忘常督促他。
  “华子,抬头,挺胸,敞开心房,让阳光住进来。”
  华子的笑渐渐多了起来。
  女学生田某,我讨厌她常拿华子开涮。她说华子长得二,穿衣服二,笑得更二,怪不了人家喊他根号二。
  华子伤心,又不好意思反驳,他是见女孩就怂的人。我让华子别理她。华子说:“根号,就像给‘二’带了个帽子,根号不仅像帽子,还像座山,把‘二’压在下面。”
  “华子,你就知道瞎琢磨,身子挺直了,那座山就被你顶开了,人做啥二啊,争做一不好吗?……”
  华子点头,我喊他自信点。他重重地点头。
  想想,田某说华子穿得二,那是因为华子衣服很多偏长。华子家穷,家里人喊华子“二小”。我们那地,生第二个孩子,很多人家都这么称呼。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为了二胎,华子爸妈甘愿罚了不少钱。华子家本来就穷,华子一出生,更雪上添霜了。但家里人想,总算生个带“棒”的,终于可以续上“香火”了。有了华子,两口子干活就像有使不完的劲。华子妈避着大女儿芳芳说,还好二小是个男的,不然这家就没奔头了。华子父亲说,罚钱就罚呗,钱没了可以再赚。
  家里穷,就得省着来,两口子盘算着,要节省,但小孩的营养得保证。好吃的,两口子哪怕自己不吃,也得留给孩子。孩子的衣服没那么讲究了,或许心想着,华子个头能多窜点,给儿子买的衣服都留有余地。想法是好的,现实很残酷。华子长到一米五多点,就没了下文。
  宽大的衣服,整个”小”人装在里面,矮矮地往那一站,就成了少数学生眼中的异类。过份点的,有学生把这还当成课后的笑谈。
  华子二吗?我觉得不二。华子一点也没怪父母亲,买衣服时的抠门,他体谅父母的不易。华子学习争气,说他笨头笨脑的人,一定是眼光有问题。华子成绩,在五六十人的班级里,从未掉出前5。
  有时,我出神地看华子学习认真的样子,看着华子的脸,觉得还很帅。
  
  3
  我常忽略一点,其实我个头也没多高。小时候总生病,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生长发育。但上天还算眷顾我,我的个子,虽增长的前劲不足,但后劲却长势喜人。没想到后来,我走过大专的三年,再到之后的工作体检,我身高竟然达到了一米七三。感觉,有点奇迹般的兴奋感,因为高三考前体检时,身高测量其实也才1.645,为了这个数我还责怪过填表的,凭啥不写一米六五。
  当时,田某轻得像一朵云从我身边飘过。“一个矮墩墩,矮人就只配和矮人站一起。”
  我瞧她那样,怎么觉得,她也高不到哪儿去!
  华子后来叹息,怎么没像我,上了大学身高再增点,突破一米六也好啊,自己一副侏儒样。我听不惯他说这:“说啥,收回去,打嘴巴!”
  看华子真要打嘴巴,我赶紧笑称轻点。
  华子一个嘴巴还打出了声,但声音还我可接受的范畴之内。
  华子成绩好,考上了不错的本科院校,只是没觉得他有多兴奋。那个年代,考上大学,不像现在一抓一大把。在我们那,一般人家都得大办一番的。
  华子父母在男女思想上,尽管心里那杆秤端不平,但对大女儿芳芳也不算亏待,省吃俭用,供芳芳上完了师范。芳芳考上师范时,那时没办吃席。我们那有个风俗,也就我们那一小片。只要庆祝啥的,办吃席都是不收礼钱的,来的人会捎些鞭炮,讲究的会带些烟花。另外为了庆祝孩子上大学,父母还会去广播站掏钱点歌,有播音员播放祝词。上点档次的,会去电视台点播。当时有个专门点播的电视频道,不仅可以点歌,还可以点播啥电影,可以下乡弄个投影,播放时有祝贺的字幕,大人小孩晚上聚着看,显得热闹又体面。华子家拮据,还好,大女儿懂事。那时,大女儿还没嫁人,毕业了去一所初中做语文老师,工作还没多久。芳芳平时的工资基本都省下来了,为了风光办好这场吃席,她既出钱又出力。吃席请了主要的亲朋,不仅去广播站点了歌,还联系了电视台,派人下乡放映了影片。
  那个夏天,我看到了一个少女,最美的时刻。她在吃席上,真心地为弟弟考上好大学高兴。她曾和我聊起过华子,平时她叫我小祥。
  “小祥,你不知道,华子是个暖男,他心里知道父母重男轻女,就怕父母亏待我,什么都想着我,女孩子吗?总喜欢自己穿得漂亮些,华子总让父母买几件体面的衣服给我,自己却不讲究……”
  芳芳眼里湿湿的,话没说完。
  其实有些话她不说,我也懂。
  
  4
  后来,芳芳嫁人了。芳芳呢,个子也矮,但整天嘻嘻哈哈的她,却找了个有模有样的帅小伙。记得婚前,大庭广众下,她还特意唱了一曲《征服》表达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我和华子少了联系,我俩在不同的城市上大学。逢假期,我们还会碰面。虽两家靠得很近,但见的面次数却寥寥无几。他几乎整天都钻在书里“充电”。
  “我要努力,学有所成!”华子顿了顿,“将来我要找份好工作,弥补自身的身体缺限。”
  我不喜欢听华子提“身体缺陷”,想想我对他说的够多了,感觉没力再说了。
  关于“根号二”这个外号,自从他上了大学后,几乎没什么人再提了。可我听到关于根号二的声音不断向我飘来。
  后来,华子告诉我,他恋过大学里的一个女生,被拒绝了。理由女孩虽没直说,华子铁定认为,对方是嫌弃他矮。
  “看来,别人说得没有错,我就是根号二。”
  我意识中,华子像坠入了某种深渊,我很惊讶,他自己会把根号二戴在自己身上。
  我发火,我是很少发火的人。我承认,那天我骂了他很多句,我骂再多,又能怎样?
  关键的是,他躲在自己的笼子里,不想醒!看着远去的背影,华子仿佛又矮了许多。我视线向上仰,左手动了下,手没能伸出去。
  画面不断闪现。想起,我们追逐打闹的童年;想起,我们一起捉鱼逮虾,河边打水仗的日子;想起,黑暗中,我们在河边,在月亮的凝视下,扔石子,说理想,谈未来……
  那天,我哭了。我的眼泪,很轻,轻不过一个根号二的重量。
  华子和我的关系疏远了很多。
  毕业后,华子找到了一份不错工作,月薪没几年就过万了,年底奖金也不少。
  华子母亲喜欢把儿子的成就挂在嘴边。她一直在儿子的婚事,操心费力,拜托各方媒人为他儿子挑选合适的。
  相亲相了多年,找了若干个,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华子母亲对儿子有些不满,觉得华子见了女孩,就支支吾吾,说话没啥底气。华子工作可不这样,据父母说,儿子工作上雷厉风行,和别人谈业务,可能说了。
  有两个女孩,我印象中,机会很大的。长相可以,谈吐言行,感觉都不错,只是学历不高。华子母亲不乐意,还责怪媒人,觉得最差也得找个大专生吧。高中毕业生,和华子有啥共同语言?!
  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童年玩伴,因为名字中有个“高”字,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高人”,高人个子不算高,平常喜欢八卦。一个炎热的夏日,他见我就说:“我眼睛很毒,可洞悉世间人心。就根号二那条件,找老婆难。他对条件好点的女孩有阴影,总觉得人家不拿正眼瞧她。还有他母亲,总提啥门当户对,眼高手低。悬!”
  “别再提根号二了,还有华子母亲假设听到你这话,不和你急才怪。”
  他用手做了个自己闭嘴的动作。
  “我就是私底下和你说的,我也不可能当面说。记得王嫂不,好心人,帮母子两出谋划策,没落句好啊!”
  看高人远去。“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啊!”高人最后的这句话久久不能散去,我笑着,笑出了冷意。
  印象中,总觉得华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到骂母亲的份。是华子心态爆了?华子母亲和我妈哭诉着,诉说着这么多年的不易,华子竟然和她吼,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生二胎,还说了好多难听的,我不想细听就走开了。
  母亲说了些安慰的话。母亲对我说,有些话她本想说的,但她说了别人也听不进去啊!
  再后来,看华子岁数不小了。华子母亲没办法,极不情愿地放低了条件,想托媒人再帮他儿子物色物色,但不知怎的,没啥人愿意做他家的媒人。
  
  5
  风云突起。华子母亲欣喜若狂,逢人就说,华子有女朋友了,自己谈的,儿子终于开窍了。这一年,华子三十六岁。
  看着华子母亲一脸的皱纹和老年斑,走路前倾,被岁月压弯的背,被阳光映射出疼痛的弓影。岁月是如此无情。有人说,一生操劳的华子母亲比同年龄段的老人看上去至少老十岁。常说儿女不孝是老人的悲哀,但芳芳是个多么孝敬的女儿,女儿女婿时刻想着老人,过年过节礼就恨不拿担子挑了。平常老人有个不舒服啥的,女儿女婿如临大敌般抽空侍候着,生怕老人咋了。但芳芳却常被母亲骂,在华子娶亲这事情上,老人总骂芳芳胳膊肘往外拐,动不动就把芳芳骂出了娘家。
  我为华子高兴,华子终于有女朋友了。听老人的意思,结婚应该快了。可老人这时开始满嘴跑火车了,数落了很多别人的不是,那些当初给她家出谋划策的人,好多似乎都成了她儿子爱情路上的拦路虎。
  华子和母亲争执着:“妈,你就不能少说点别人吗?”
  “你个不孝子,你不帮妈说话,还帮外人说话。”
  事情没想象中那么简单,一年两年三年,这婚迟迟没有结成。据我所知,华子家并没有因为华子不断上涨的薪酬,日子越来越好,反而日子紧起来了。华子开销越来越大。本来因为华子生活节俭,家里老底可谓深厚。华子母亲当初决定,孩子只要婚定下来,商量好住地,就立即买房。可如今,这些年积余的老底还剩多少呢?
  总有一些声音传到我耳朵里。
  有芳芳与母亲,与弟弟激烈的争吵声,有华子母亲的哭泣声,有别人的质疑声……
  “华子的女友炒股亏了,是委托别人资金管理的。”
  “那女人可能是个骗子,她怎么可能真心对华子吧!”
  “华子女友是个不婚主义者吗?”
  “你看,华子女友终于来看华子父母了!”“看啥人啊!是来看钱的吧!”
  ……
  “华子婚事马上有眉目了!”华子母亲自己有没有怀疑自己?
  
  6
  2022年,我见到了当初的田某。她听说了华子的事情,坐了几小时的汽车,专门去上海找到了华子,当面向华子道了歉。还带着另外两个女孩的歉意。当时就是她们三,给华子取了根号二这个外号。
  田某还和华子分享了一些爱情上的看法。
  田某说,人不要一棵树上吊死。还讲了个笑话,一堆萝卜在一块地上没长出萝卜头,跑到另外一块地却长得喜人。萝卜都知道找新的坑呢,何况人呢!
  欣慰的是,在田某见他之前,华子在2022年就和那女人分手了,华子终于认定了她是骗子。华子究竟被那女人,或老人被那女人骗了多少钱,华子没有说。华子说,一切重头再来吧!
  我和田某说,学生时代的事,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一个外号远不至于压垮一个人,华子走到今天,很多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就像,我也想不明白,华子不是笨人,竟用了七年的感情去认定一个是骗子的女人。
  田某最后反复交代我,千万不要告诉华子妈。华子不敢对他妈讲,就当一个不想醒来的梦吧,华子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假如这个梦破了,她还能坚持多久呢?
  视线中,我仿佛见到一个固执的老人,似乎背负着沉重的东西,那重量像一座大山,把她压得越来越矮,我突然想到了华子的外号,根号二,此时,多么像是老人给我一个疼痛的缩影。
  尾声
  我特意查了下根号二,在电脑上,如何用数字和符号表达。“√2”和上学时课本上的书写有所区别,“2”头上并没有那么一“横”。
  迎着阳光,我仰起头,用手蒙住眼睛,突然发现,这世界上总有东西挡住人们通向终点的光亮,心能否扫除这一切阻碍……
  我试着嘲笑自己,我是根号三。但我想,我远比根号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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