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河水,哗哗流淌,清澈,透明。水里的石头,仿佛很享受,安静地躺着。有的石头,金黄金黄的,很漂亮。石头丛中的小鱼,摆动着鱼肚白,惬意地游来游去,忽快忽慢,偶尔还来一个急转弯,像表演杂技一样。到了村子附近,小河流入大河,汇聚成一条河,叫翠河,也有人喊大河。河的那边是小弯头、山后头村,这边是土官庄、老牛场村。
  大河很宽,二十米左右。我读小学时,河上没有桥。河里有大石头,摆成一条线,每个石头间隔一小步,石头表面稍平。常年水流冲刷,石头干净光滑,每个石头底部,缠着一圈青苔,顺着下游的方向延伸,像一条青尾巴,不停地颤动。人们过河时,小心地踩着大石头过去。河两边沙滩上,有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两岸村里的女人,一边洗衣服,一边叽叽喳喳,像一群喜鹊。只要有小伙子过河,便有好看的了,免不了被女人们泼成落汤鸡。岸上的灌木丛,晒着女人洗的衣物,红的、白的、灰的、紫的等。有的衣服已经晒干,有的还在水滴水淌。
  女人们洗衣服处背后不远处的坡上,是我们的小学校,土木结构,土墙青瓦。只有两排房子,以前是一座小庙。每天早上,山头升起红太阳时,小弯头、山后头村子的学生娃娃过河来读书。学校只有三个班,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各一个班,读四年级得去老牛场小学。每个班只有二十来人,都来自周围的三个村子:小弯头、山后头和土官庄。
  放学后,太阳西照,我们最快乐的就是脱光衣服跑进距离学校最近的水湾里游泳。说游泳似乎不准确,准确地说是“狗爬澡”:个个乱喊乱叫,头抬得老高,双手双脚乱蹬,水花花四溅。班上有女生,她们从不去河边,一是胆小,二是不愿意看到精光骨溜的我们。偶尔有一两个胆大的女生,悄悄地去上游,那儿有个小弯,她们会在那儿游。我堂哥曾经跟过她们,回来轻蔑地说她们是穿着衣服的,一副看不起女生的样子。
  不过,我们不愿意了,说女生欺男生,决定去女生游的上游去游泳。上游有一个水坝,穿过坝提是一片片苞谷地。那年,正是我读二年级上学期的时候。生产队里正在收苞谷。金黄黄的苞谷堆在地里,秆垛成捆地码在地里,也有码在河坎上的。见了崭新苞谷秆秆堆成的草垛垛,一堆堆有序地堆着,我们玩起了躲猫猫。疯了似的,个个玩出了一身汗,衣服沾黏在身上,痒痒的,然后,我们像青蛙一样,“噗通”“噗通”跳进河水里。
  我们都会“游泳”了,都是从“狗爬澡”开始自己体会学会的,按我小姨的话说,是自学成才。我还写了一篇作文,大意就是“狗爬澡”也是老师。我堂哥不赞成我这样写,说朱老师看到这篇会骂人。我小姨却支持我,说她喜欢。小姨脸红扑扑的,眼睛大大的,穿戴很干净,梳着两根黑乌乌的麻花辫,经常来我家玩,总护着我,也许是她结婚时,婚床是我“压”的。当然这件事我从不对外人说,因为那天晚上我尿床了。我有些紧张,害羞,天大亮了我也不起,小姨就来拉我,我还是不起。小姨可能反应过来了,安慰我没事,童子尿是个宝,还说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妈更不会知道。
  小姨说我作文好的话果然对了,作文被朱石帮老师在班上念了,说有趣味,还写出了志气,灵气。
  我们在水坝里疯时,小姨正好走在坝提上,她要去地里背苞谷。小姨不会闲着,背苞谷按斤数累计给工分,她一天挣得的工分不比男人低。
  我们有点人来疯,一见有人来,动作很大,故意弄得水声大响。我们双手双脚使劲拍打水面,水哗哗响,水花高高溅起,我们哈哈大笑。小姨先是笑着,突然脸色不对。有人在惊慌地大叫。小姨丢下背篓,“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扯着头发将那个惊叫的人拉起来。是朱小龙,那个经常生病的人,绰号胆小鬼,鼻涕经常流进嘴里。我们这才发现,其实河水不深,达小姨肩膀处。小姨不会游泳,也是见朱小龙要沉入水里,救人要紧,没有想到她自己是旱鸭子。朱小龙的妈跑来了,对着朱小龙的屁股就是一顿打。朱小龙哭着说我不敢了。小姨没有阻止,只是笑笑,拾起背篓走了。
  后来我听小姨讲,朱小龙家妈领着朱小龙,拧着半提篮鸡蛋,到我小姨家感谢,拜小姨为干妈。说小姨身体好,胆子大,会带动朱小龙,变得像小姨那样的好身体,不胆小。这件事我妈也知道,说我小姨爹骂了我小姨,胆大害死人,明明不会游泳,还打肿脸充胖子下水拉人。
  我们的老师朱石帮在班上说了这件事,表扬了我小姨,不过狠狠地批评了我们几个去水坝游泳的人,说在下面水湾里游可以。水湾里的深度我认得,站起来有到我大腿处。生产队里也在坝提上插了一块木牌,写上字:不准儿童下水。从此,我们一直在学校附近的那个水湾里“狗爬澡”了,依然很快乐。可以说,我们就是在河水里玩大的。
  翠河水不是一直这样青汪汪的,雨水季节会发大水,变脸很厉害。这时,河水仿佛被染黄了,偏红的黄。夹杂着木棍杂草等废弃物,汹涌着从上游席卷而来。我真的有些害怕。
  这苦了小弯头、山后头的上学娃娃,他们过河成了问题。朱石帮老师是小弯头村的人,他总是背一个抱一个,有时背两个,一转又一转的,把这些村子里的读书娃娃给弄过河来。小弯头的几个读书娃弄过来了,还有山后头的。朱石帮老师折回去,又是一转再一转地把剩下的人全部背过来。
  我堂哥胆子大,拉着我跑到河边去看朱老师背人过河。堂哥说,你看,还是我们村子好,不用过河就能读书。
  “当当当”老师敲响了挂在柱子上的钢板,上课了,我们齐刷刷地坐进了教室。黑板旁边,朱石帮老师裤脚湿淋淋的,黄黄的。他拧了拧,卷起,卷得老高,卷到膝盖处。他擦了擦手,拿出语文课本,带着我们读课文,是唱读。我们的声音齐朗朗的,传出教室,与外面洪水的声音交替,融合,像大合唱。害怕得难听的洪水声音,这时,竟也变得好听了起来。
  朱石帮老师在洪水里背学生抱学生过河的场面,深深印在我记忆深处,挥之不去,有时还在我梦里出现,我对妈妈讲了,我爹周末回来,我也讲了这件事。我爹说,所以你要好好学习,考到城里读书,过河有大桥,很安全。我对朱石帮老师很敬佩,认为他是一个好老师,他上课我很喜欢听,从小我作文就好。
  有一回,朱石帮老师布置一篇作文《一件小事》,要求第二天早上交。晚饭后夜幕降临,我在油灯下小桌子上写作文,我妈在油灯下做鞋子。火塘红旺旺的,烧着一壶水。水开了,发出“噗噗噗”的响声,一股热气从壶嘴喷出。我知道我妈是嫌屋子里干燥,故意让水烧着。我写作文很认真,写不好的地方,就涂抹,然后吹吹。见我妈也吹吹手,我问,妈,你也缝不好吗?我妈笑笑,说,是针戳到手了。我说,我给你吹吹。我妈看了我一眼,递手过来。我又写不好一个字,又涂抹掉。我妈说,儿,妈给你吹吹。我把作文本递给我妈,她吹了吹,还给我,笑眯眯的。
  没有多久,我放下笔。《一件小事》写好了,我说。我妈听了,放下针线,说,念给妈妈听。当我念到“不管洪水发出的害怕声,朱老师像他们爸爸一样背着朱亚明,拉着朱正红、朱正国”时,我妈皱了皱眉头,说,不能这样写。我问为什么?我妈说,朱老师背着的朱亚明,辈分高出朱老师两辈,拉着的朱正红、朱正国,辈分高朱老师一辈。我马上听懂了,问,妈,那朱老师要喊朱亚明爷爷了。
  我妈笑了,说理是这个理,喊不喊就不知了,不过上课时,他们辈分再高都得喊朱老师。
  我想了想修改了,念给我妈听,当听到“朱老师像他们亲人一样”时,我妈笑出了声音。
  桌子上的油灯火苗,被妈妈的笑声气息波及,晃了晃,更旺了起来。屋子里,更加明亮。我心里,也亮堂堂。
  时光在哗哗的河水响声中流淌,几十年过去了,我又一次来到翠河边。晚霞照耀,河水泛着金光。哗哗的流水声与当年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河里的过河石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有现代气息的大桥。我静静站在大桥上,轻抚水声,感慨万千。昨晚看了小姨,黑乌乌的麻花辫早已成了白花花的短发,包裹在毛衣帽子里,红扑扑的脸褶皱成与我妈的一样透着慈祥,只会不断地说,好就好,好就好。
  那么,朱石帮老师呢,还好吧?小学四年级时我去了老牛场小学读书,朱老师又接着教下一拨学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教的学生走了一拨又一拨,又新来了一批又一批,像翠河里的水源源不断,响声不停。我读大学时一个暑假,踏着过河石,听着河水响,去朱老师家看他。他刚挑水回来,看见我他非常开心,不准我走,要留我吃饭。朱老师说我是他感到骄傲的学生,他鼓励我珍惜时光,好好读书,做一个有用的人。
  此时此刻,我内心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涌动,在哗哗的水响声中,我走过桥,往小弯头村走去。
  
  原创首发 2023年3月11日 写于西山田官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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