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在哪里?在一片玉米地里。你不用说话,你只要站在那里,就觉得自己富有天下。
  那些年,我没少到玉米地里去。从小布丁的玉米苗开始,我是看着它们一点一点长大的。
  种玉米就像是计划生育,也需要优胜劣汰。薅苗是一个随心所欲的活。但也有一个原则,挑最大最好的留下。但有时为了保持株距,也不得不牺牲那些长得茁壮一些的好苗子。走进一片玉米地,一蹲下来就是一整天。母亲现在总说腿疼膝盖疼,可能是当年蹲的太久,把那些地方都累坏了。
  我跟在后面,把她拔下来的玉米苗收集起来,满满的一架子车。另一片地里,玉米苗稀疏。可能是上了无良商家的当,买了掺假的种子。种地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这个。种子撒进地里,劳人,劳时,劳工。忙了很多时候,除草、施肥、灌溉,各种各样的农活都做完了。辛苦到了秋天,玉米杆子空空的,就像一个二流子油里油气的站在那里。这时候哭是没用的。种地的人从来不哭,也不会心疼自己的汗水。他们又卯足了劲,把这一片一无所获的土地腾出来,撒下下一季的种子。在他们的心里总有一个秋天,一个五谷丰登的时候。农民苦,粮食续我们的命,劳动养我们的精神。每一份收获都是血汗的结晶。
  母亲挑最大最好的玉米苗,埋在另一片土地里。我相信母亲的手可以起死回生。那些蔫了的玉米苗,在阳光下一定想着怎样去报答。只要有一点机会,它就一发而不可收拾。这些善良的庄稼从来都是知恩图报的,它会记住你为它做的每一件事。它把自己长起来,开花结籽,把颗粒饱满的收获献给你。这也是母亲劳动不辍的原因,她从来也不觉得辛苦。因为辛苦比起收获,是就不值一提的。
  而人是应该辛苦的。一株玉米要想走到秋天,也一定要经历风雨。经过烈日炙烤,在结板的土地里寻找生命的养分。天干地燥,这时候它需要的是水。叶子焦了,枝干黄了,眼看着就要渴死了。可是,我的母亲又怎么能忘掉她的孩子呢?她起早贪黑,一担一担的往地里挑水。这些混合着她的汗水的养分,进入到了每一株禾苗的身体里。它们复活了,在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候得到了滋润。它们摇晃着叶子,就像是我摇晃的手臂。每次看见母亲归来,我总是欢笑着向她跑去。我想这些玉米也一样,它是多么希望你来抱一抱。表达它们的感情,也就愈发的坚挺。有新的叶子长成,郁郁葱葱。
  在玉米地里干活,最害怕的是玉米叶子。这些带有锯齿的小生物对你一点都不会客气。锄草的季节,正是三伏天里。半人高的玉米地里,一钻进去,又闷又热。男爷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生灵,身体可以随心所欲。我同情这时候的母亲和天下所有的女人。特别是那些勤劳善良的妇女,为了养家糊口,她们才是居功至伟的英雄。衣服虽然脱不了,但裸露在外面的手臂、肩膀、脖子、脸蛋、额头,有了无数的血印。
  有时候风云突变,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我是最担心这样的日子,并不能躲在家里静静地躲雨。或者了无牵挂的躺在床上,听外面的雨声,想自己的心事。这时候谁会到雨里去,不顾一切的把自己淋湿?用落汤鸡形容这样的人,真是疯了。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她要去给玉米施肥,趁着这大好的雨水,把省吃俭用买来的化肥撒到地里去。每一株玉米都不会落下,她精心的程度就像每天看着我把饭咽到肚子里去。我太幸运了,母亲从来不叫我。这样的鬼天气,她又怎么舍得让她的儿子跟她一起去受罪?我开始恨这雨,恨晴天霹雳的雷声。那闪电在天空嘶鸣,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撕开粉碎。好像也跟我一样,心里痛恨着什么。我在惦记着母亲,她走到地里了没有?她把肥料施完了没有?那么大的雨,她还认不认得回家的路?
  乌云压得很低,天就落在头顶,像一个永远也打不开的梦。我掐着指头算,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我竖着耳朵听,院子外面有没有脚步声?我能从很远的地方听见母亲的脚步,那种母子连心的感情有一股暖流,流进了我的心里,变成了热浪滚滚。门吱扭的响了,混合着雨水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我的母亲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没有什么赞美的词来形容她,也没有感天动地的爱在这里大呼小叫。我看见一个瘦弱的母亲摇晃着身体,披着湿漉漉的衣服,战战兢兢地站在我的面前。儿子!快给妈倒碗热水。我的母亲嘴唇发青,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我想哭,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我把一杯热水抱到母亲的怀里。我真想变成那杯热水,一起去温暖我的母亲。
  种过玉米的人都知道,这点事算是千万个劳动中最小的一个。只是顶风冒雨干了一件小事情而已。接下来就要大丰收了。我们盼的五谷丰登已经在地里长成,每一株玉米的身上都挂着一个粗大的玉米棒子。金黄的玉米粒就像我们笑起来的牙齿,那么整齐,那么有秩序。在收获的前几天,我们已经开始准备。装玉米的袋子需要母亲一个一个地缝好。挖玉米杆的撅头需要父亲仔细的磨起来。磨得锋利了,磨得明晃晃的像一弯月牙儿。吃的干粮也要提前备好,为了节省时间,一整天的时间都要待在地里。
  我会跟着一起去,就像我家的老牛,有时去地里干活。身边跟着活蹦乱跳的小牛犊,它累得浑身打颤,牛眼暴露。但只要一看见小牛犊,鼻息开始均匀,眼睛开始温柔。它不再急躁了,偶尔小牛犊跑过去吃一口奶,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相信母亲的眼神就是这样,她在心里一定也有老牛的感情。那一大片玉米地,她干得有多带劲?只有她知道。其实我也知道。有多少株玉米,就有多少个欢喜。手上的茧子厚了,心里的高兴就多了。我像小牛犊一样在地里欢天喜地。我看见他们把硕大的玉米棒子从玉米杆上揪下来,扔的满地都是。远远望去,像铺满一地的金子。阳光照在头顶,汗水挂在脸上,这就是幸福。
  多年前,我们拥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地。我们的希望就在那土地里。多年前,我扛着锄头在太阳下行走。走向生长玉米地,就好像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我抡起锄头,像母亲那样仔细地锄过每一寸土地。这些被我呵护的玉米就像我的兄弟姐妹,我喜欢它们,又嫉妒它们。有很多时候,我很是怀疑它们是不是有邀功的嫌疑。我的今天还不如一株玉米,遗憾给我的是永远也没有走到秋天去,走进一个成熟的季节。我好像一直在路上徘徊,不像我当年走向玉米地那样的直接和富有勇气。我在一片绿色之中淹没了自己,觉得那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可现在没有,我走进了荒芜。当我离开那片土地,再也看不到玉米。它们当年给我的满足,只用一个秋天就能胜过我的一生,这让我自愧不如。我拿什么放进我的粮仓?拿什么来年年有余?在母亲的世界里,面缸永远不会空,锅里永远都有米,而我呢?
  我背井离乡,满足于自己的肠胃,也只是残羹剩汤。我又何必把自己走进这片不毛之地?在没有希望的地方,空欢喜一场。属于我的在哪里?我两手空空的时候,突然想起那片玉米地。是啊,只有那片玉米地,它不会辜负我,更不会抛弃我。它用丰硕安慰我,这是别的所不能比的。在钢筋的牢笼里,永远也长不出一点绿。
  母亲还在那片土地上,还站在我们的庄稼地里。但是她的腰已经直不起,手指也开始弯曲。她没有年轻时候把这片土地可以翻过来倒过去的力气,就像我当年跟在她的后面,只能捡一点她看不上眼的小活。母亲已经向时光认输了,她需要有人来继承,接过她的锄头。她用垂垂老矣得到同情,让这片庄稼感恩载德地记住她。这是妈妈呀!你们出生是为了妈妈,你们长大是为了妈妈,你们开花也是为了妈妈。现在你们应该结果了,结出一个大大的果实,送给妈妈吧。
  记下来吧!往后的每一年,你们都要如此。长最大的叶子,开最茂盛的花。不为别的,都是为了妈妈。还有我。
  新的一年又来了,再过几天,就该下种了。我想早春的玉米地里应该站一个人。就像妈妈当年站在那里一样,身后的秧苗在露水中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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