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执拗的人。这种执拗在春节年俗上体现更甚。大年初一全家二十几口人吃一整天汤,初一必须早起,摆两个碗在灶台上,等锅里的汤圆一沸腾,便分别在两个碗里各盛上四个汤圆,筷子置于碗上,然后恭敬地摆放在桌子上,口里念念有词。礼毕,将汤圆重新倒回锅里,等再次沸腾,家人便可上桌了。有另外一口锅里煮着鸡蛋,初一的鸡蛋必须是连壳煮的,品相完好的才可上桌,每个家庭成员分得一个用手心按压鸡蛋,在桌上一滚,蛋壳上满是裂纹了。此时,爷爷口里说道:“看,看看,一滚就是一年。”
  现在,我们便可以开动了。
  所以,在我们家的春节里,除夕必须是有头有尾的菜才能上桌,初一必须是圆。爷爷是不会解释这一切的,用他的话说,祖宗家法,照着做就是。
  幼时,对黏糊糊的汤圆没有丝毫好感,总撒娇,央求爷爷也像邻居家,来一碗麻辣开胃的川北凉粉。爷爷只有一句话:“这是过年,你们还要不要好好的!”所以我总想和奶奶去走庙会,庙里有斋饭,有管够的凉粉,有清汤的素面。爷爷初一是不会出门的,他说有祖训,初一不能锁门,财神会来拜年,要接住自家的财。我是不会告诉爷爷在庙里吃过什么的,奶奶也不会说,这是我们祖孙俩的秘密。
  爷爷会在除夕晚上藏起家里所有尖锐的东西,还叮嘱奶奶,把家里的针头线脑、扫帚衣叉都收到一个房间里,再落上锁。全家大小就看着他在每个角落收罗,偷笑他思想守旧,但并没有人阻止他。
  从我记事起,一直到现在,这是每年独属于爷爷和这个家的春节文化。我想,对于爷爷来说,这已然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所以年岁并不能使他淡忘这件事,反而变成了好似呼吸一样的理所当然。
  我会在春节到家后的每一天陪爷爷赶集,从这场到那场,他背着背篓,领着我穿梭在人群中,然后在碰到熟人后指着我说:“这是我孙女。”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都笑眯眯地,并且向他的老熟人展示置办的年货。然后领着我找到一个小地摊,买两幅主席像。他说过年一定要贴主席像,现在日子越来越好,离不开这些领导人的决策。我从不打断他,他不时又复述一遍要买的东西,让我清点一下有没有买齐。我笑,“怕什么,没买齐明天我又和你赶集。”
  汤圆总是放在背篓最上面,爷爷说怕碰坏,上车的时候总是把汤圆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双腿上。我们总取笑他,说只要有汤圆就是年了。爷爷倾着头笑,还抚摸着汤圆,口中说道:“忌讳着总归是好的,以后你们就懂了。”
  爷爷总给我们讲民俗,说那火红的鞭炮一定要响,家里要人声鼎沸,这样才能让左邻右舍听见。
  “难道这是在宣示什么吗?”我们总这样问。
  “这是讨个吉利话,人家听到了就会说,‘看那家人真多’。”
  所以,这是爷爷的小心思,他总说自己要守着祖屋,守着这满屋的人聚在一起。这些话他只告诉我,他说讲多了这些话便会被神明偷听了去。他的小算盘得逞了,晚辈们渐渐都成了家,而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回家吃年饭,在一起守岁,初一陪爷爷吃一天汤圆。
  孩子渐渐多了,吵嚷着汤圆不合胃口,爷爷便准备了各种禽蛋,放在鸡鸭鹅絮好的窝里,哄着孩子们去捡蛋,然后将那些滚圆的蛋煮给他们吃。那年除夕,我和爷爷商量,想着在准备些饺子,还承诺他爱吃的汤圆一定会有。
  “其实我也不爱吃汤圆,年纪大了更不想吃,不消化。”爷爷摇着头。看着我,又看看屋外。
  “你看那汤圆寓意多好,光滑滚圆的,团团圆圆、顺顺利利的就过了一年。”
  这是一句毫无道理的话,而我却突然不敢反驳,悄悄地把手里的猪肉重新放进了冰箱,将最底层的汤圆翻出来,又转身数了数柜子里的鸡蛋,心里盘算着初一的口粮。
  按照爷爷的习惯,我们会在每年除夕的下午去上坟,给那些去世的先祖们准备钱粮,可爷爷突然说要去赶集,照例我送他去。
  他领我去到面坊,门口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压面机转动着,师傅扯着嗓子和旁边的人说笑,旁边的饺子皮一摞摞的码放着。有熟人打趣爷爷。爷爷和他们说道,家里好多曾孙了,众口难调,自己做不了主了。
  “你们看嘛,过年他们想吃饺子了,难得伺候喽。”爷爷掂着手里的饺子皮,仰头大笑。
  回来的路上,爷爷不时看看饺子皮,自己又轻轻摇头,间或又抿嘴笑。我想,这是爷爷第一次允许我们吃饺子,还不习惯,便想换个轻松的话题,爷爷却开口了。
  “平时我一个人干活的时候总在想,要是我不在了你们还会不会回来过年啊?”
  “那就难了,你要好好活着,你在,这个家才在。”
  爷爷突然这样问起,我不想说太多违心的话,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轨迹,有了很多个小家,还能每年聚在一起,实属不易。
  “所以啊,长辈就要学会吃亏,他们想吃什么就吃。”我故意让自己语气轻快起来。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爷爷说这个祖屋只有每年春节能热闹一个月,余下的时间都是属于他和奶奶的,干活累了的时候,他就靠在锄头上,看向身边的每一座山头,真想把他们都装进自己的眼睛里啊!
  “我是怕死吗?怕呀,也不怕,你说人为什么要死?”爷爷仿佛是在问自己,他说得很慢,我听到他长长地呼气。爷爷说,每次看到家里的祖屋,他就觉得有劲儿,浑身都充满了希望,觉得这辈子都值了。他说自己真的怕死啊,那么多晚辈,自己是真有福气,真怕哪天自己就闭眼了。
  “所以啊,过年我就喜欢圆,团团圆圆,一家人齐整整的。”
  爷爷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远处。而远处,是我曾祖母——爷爷母亲的墓。父亲正在领着一众姊妹、孙辈往回走,有孩子挥舞着手里的棍棒,嬉笑声传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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