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轻轻柔柔,像少女的发蹭在脸上,忍不住想伸手抚摸。太阳像透气的棉纱裹在身上,软到心里去了。天空蓝得如一页没有落笔的纸笺,总想在那里读出点什么。树木依然稀疏,视线很好。
  忽然,一只鸟在头顶飞过。我跟着它的身影转动着目光,看见尾部的剪刀,心里叫了一声:燕子!是燕儿!它的嘴里衔着一根弯弯长长的草!它在衔草筑巢。我在路上走着,有的是时间和心情去关注一只鸟的动态。忽然想起前几天读到的一句诗:突然羡慕一只鸟,除了去人间觅食,一辈子都在天空写诗。燕儿,你在天空写诗吗?这盛大的蓝,空旷的蓝,辽阔的蓝,任由你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任由你旋转任由你驰骋任由你写出各种印象派抽象派的诗。燕儿,此刻,你在写一首情深深意切切的诗吗?一转身,想更清楚地读到一只燕写的诗,可惜,就是这一个转身,燕儿,飞出了我的视线,浩荡空辽的天空,没有一只鸟的影子了。
  惆怅顿生。又猛然惊醒。
  三月了,老家的燕也该回来了吧?
  
  二
  1997年的腊月二十一,夫君用一辆披红带彩的桑塔纳,把我从山后的家拉到山前的家,从此,我就像离巢的小燕,飞离了父母的屋檐,开始了自己衔泥筑巢的小日子。只是那个特意为我准备的新家,我只在那里生活了四年,衔来的新泥还没有干透,又像燕一样,匆匆飞离。走的那天上午,两只雏燕在与老窝相邻的新窝里,仰着小脸,张着嫩黄的小嘴,看着我,唧唧地叫着,我分不清它们是在与我告别还是不舍我离开。燕子是哪一年住进家里的,我不知道。那两只小燕什么时候出生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其后二十多年,是燕在那里替我守着我们共同的老窝。它们像我的亲人,让这个家从来没有断过生气。
  以后偶尔回老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檐下看燕子。可是每次都只看见个空巢。巢下面的地上是一堆新鲜的燕子屎。燕和我一样的忙,我们总是不能在同一个时空里相遇。
  燕剪春光,微雨燕双飞。老家的房子,从主房檐向外伸出一米八宽的一个宽檐,檐下可以遮风挡雨。不知温庭筠的词“回廊一寸相思地”中的“廊”是何模样,家里的廊下也有月光可盈,也有煦风穿过。更有燕巢演绎一年又一年的重逢与离别,欢喜与悲伤。我想象着,在一个个花香扑鼻的夜晚,月光盈盈,一对燕子,相偎相依,耳鬓厮磨,在它们温暖舒适的大巢里,在乡村宁静的月夜里安然睡去。年前回家,燕子粪也没有了,燕子很早就飞回南方过冬了。地上被公爹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意外发现,原来的两个燕窝不见了,在旧址东面,正对房门的檐下,有了一个新的燕巢,比原来两个都要大要深。那一个个突出的泥巴巴,仿佛还带着大地的呼吸。一根草挂在泥巴上,垂下来。
  燕儿呀,我回来,你又飞走了。
  一岁年纪一岁心,看到檐下空了的巢,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以前,只知道燕子在冬天飞回南方,并不知道那个南方到底有多南。一直以为燕子飞去的南方就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乌衣巷,是淮河以南的南方,后来才知道它们要去的南方,不是千里之遥,它们要飞越赤道甚至南非,2万5千里的长征啊!每年春天,它们都要携儿带女,不远万里,历经两个多月,从遥远的南方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飞回它们的旧巢,我的老家。这是一种力量,一种信念,一份执着,一份坚守。为此,我深深地感动着。
  当年我也从这里飞出去,却没有在第一朵桃花盛开的时候就飞回去,我仍然在我的赤道之南奔波流浪。而它们从不怀疑自己的方向,扇动着翅膀,飞过村前面目全非的山,飞过模糊不清的岭,飞过静寂荒芜的沟壑,飞过纵横交错的土地,飞过新旧交替的房舍,飞过南北通透的街道,准确无误地飞到我们共同的家。而那些山岭和土地,房舍和街道,二十多年来,与我早已完全的陌生。甚至我的前后左右的邻居,都把我当作一个过客。有一次年前回去,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坐在明亮温和的太阳底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这曾经带给我希冀和欢欣的家。门窗上油漆斑驳,房间里一层厚厚的灰尘,房檐下两个燕窝都空着,阳光洒满了凹凸的墙壁,一切变得遥远渺茫。门口不时有脚步声来来回回,那是邻居们看到了我的车,她们围过来,热切地望着我,关切地问道“赶着回去吗?”她们都是这个村的媳妇,我是这两条街上最后一个嫁过来的,也是唯一一个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的女人。答案当然从来都是一样的——下午就回去的。
  这些年,我像燕一样,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来回地飞。但是,又与燕子不同,燕子从赤道以南飞回,把家里的窝当作一年的落脚点,而我,从老家的窝里飞出来,飞过我的赤道以南,在城里落脚。我和燕,从一个地方出发,却只能在一个春天里两两相望。
  从此,老家就有了牵挂,从此,远方就有了寄托,那灵巧双飞的燕子成了我睁眼闭眼的碎碎念。无论阳光明媚还是细雨蒙蒙,我都能看见燕儿从低矮的院墙,从东南或者西北,斜斜地飞进院里,轻轻地落在泥巴巢的边沿上。
  
  
  三
  燕儿,你可知道,我多么想飞吗?
  去年九月,车子突然怠速不稳,老是熄火。修理厂的老板让我把车停在他那里,以便第二天早上查找原因。下午三点,我把车停到了修理厂。我一手提了水壶,一手拿了水杯,只身前往不远处的公交站等公车。三点的阳光依然刺辣辣地热。我躲闪着,飞快地跑到树下的阴影里去。树上的叶子在阳光下灿灿的绿着,随风而动,像一只只灵巧的燕儿,在半空盘旋。我忽然感到身体要飘起来,两只胳膊不顾负重,竟然像燕儿一样铺展开来,人行道上,我自顾自地变换着各种飞翔的姿态,去追逐树上的燕儿。
  飞的感觉真好!没有了那铁疙瘩的束缚和禁锢,我也可以飞!可是我也知道,束缚和禁锢,也是一种担当和责任。
  多年前,我差点就成了过冬的燕子,飞到南方去了。
  走出学校,远在浙江的大姑曾写信给父亲,说要让我到她那儿去。父亲跟我说的时候,我憧憬了好一阵子,我盼望能着早一天变成燕子,翅膀一扇,一下就飞到南方的城市里去。
  大姑是随当兵的姑父,从山东到一路南下到了浙江。之后,又把婚事不顺的小姑带过去。小姑在那找了个非常帅气高大的小伙子,安顿了她的下半生。大姑和小姑都像一只燕,从老家飞出去,远远地飞到江南。直到爷爷奶奶去世,她们回来奔完丧就再也没有回来。大姑两年前,九十三岁安然过世,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赤道以南,再也飞不回来了。
  后来我等到大姑的信,信上说,父亲就我一个闺女,如果去了浙江,留在那里,以后,父亲的棉袄就单了,薄了。奶奶生了四男四女,大姑小姑远赴浙江,奶奶跟前还有两个棉袄。所以,她站在过来人的角度考虑,如果我以后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会后悔。所以,决定不让我去了。
  年少的我,还不太懂得“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意思。只是默默接受了她的道理。以后的年月,陪伴父母的日子,我才深切地感受到大姑的良苦用心。幸好,父母在,我没有远游。我承担了一份责任,也圆满了一份孝心。做不成南飞的燕,我也找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四
  我飞到城里,却发现,我的翅膀沾带了太多的汗渍尘土,不能像燕子一样在自己的天空写出轻曼灵动的诗。我飞得又低又累。坐在车里,贴近地面,像鼠不像燕。
  其实,我真实地飞过。在梦里,不止一次地飞过。
  我做过许多次那样的梦。茫茫黑夜,看不见星星和月亮。我站在旷野仰望夜空,突然就生出了翅膀,一抬脚,双脚就离地了,翅膀带我飞起来。我飞得迅疾,贴着树梢,掠过房舍,飞过大片大片的原野,飞出好远好远,耳边的风带着哨声,一呼而过。我飞了好久也不肯停歇,似乎把这些年一直想去却没能去过的地方,都飞了个遍。只是四周一片模糊,模糊得有些压抑,但我还是灵巧地避开树木房顶,在半空疾速地飞行,全然不觉得累。有时会一个俯冲急速下滑,轻轻松松毫发无损地落地,心里轻飘飘的,我把所有的诗都写到天空去了!我的诗,在天空里纵横捭阖,风能读透,夜能理解。
  这样的梦,在那一段时间,隔三差五地做一回。
  我不迷信,但忍不住去网上看,周公解梦说,梦见自己在夜里飞,意味会得到提升或生意上得到丰厚利润。也有的解读为,表示精力充沛,精神愉悦,有积极进取的勇气。好像做梦的那段时间,也没有什么丰厚的收入。但是夜里飞翔,确是大大地满足了我飞翔的愿望,那腾空而起,俯视沃野和村庄的快感,在梦里,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直到醒来,还意犹未尽。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同样的梦。
  只是梦中一次也没有飞到老家。
  有些失落。
  我很明白,现在我还不能飞回老家,我一生的迁徙还没有结束,我还要像燕一样,在自己的天空继续写诗。
  燕儿,待我从赤道以南,老翅回还,你可否还能从南方飞回,与我相见?我们一起在檐下看雨。雨,从檐上,一点点,一线线,一帘帘,一片片,晕染,弥散,如红尘里的烟火,淹没近树远山。
  或者,燕儿,你在雨帘里斜穿,把前朝古诗里的意境一遍一遍再现,让我看看,真正的燕儿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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