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剃头,父亲不让,不听话轻者骂几句,重点大巴掌伺候。南河屯的冬天又特别冷,那会子农药也少,家穷。秋衣秋裤穿得补丁摞补丁,舍不得扔。也不洗澡,十冬腊月的落一场雪,又一场雪。西风像把刀子,啾啾尖叫,往墙缝,门缝钻。柴禾添了一把又一把,烧暖和,一旦停火,寒气升来,推不开,脑壳冻冰凉,别说洗澡,洗脸也不愿意,手脚冻疮,烂红薯似的。身上不洗澡,就生虱子,一种爬虫,不大,肉眼看得见,咬人没着,刺挠得很。躲在内衣裤也就罢了,这帮家伙成群结队爬到人头上,盘卧蛰伏。剃头前,母亲命令我们把头趴在她腿上,一盏灯,十五瓦,亮度可以。一只一只抓虱子,抓一只,母亲嘟噜一句:“生蛆了,叫你不洗澡。”抓一只,两个大拇指甲一对,虱子咔吧被碾死。有时,将抓到的虱子集中在一起,放在火炉上烧,哔哔啵啵响。母亲抓完弟头上的虱子,再抓我头上的。我不用剃头,我是女孩子,母亲说,不行,都得剃,你的不是剃,剃头匠用剪子,修剪一下,也成。过节必须有仪式、形式、方式,年不当年过,节不当节过,养个孩子不成货。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口头禅。
  剃头,属屯里梁大肚子的手艺,他剃头要钱,一个头二元。父亲算了一笔账,一个头二元,我剪剪辫梢,也是二元,四元在那阵儿,买二斤猪排骨没问题,扯几尺的确良裁件褂子,更是不在话下。南河屯我记事起,叔伯大爷,上到耄耋之年的老人,下到三岁小孩,基本请梁大肚子剃头,拿手、惊艳,有诀窍。梁大肚子好喝龙井茶,剃头前,抿几口热茶,烫口的茶,最好。他有个习惯,令人费解。啥呢?不让求他剃头的人洗头。他也不说什么原因,来人无论老少,一律安排在他家一把木头椅子上。椅子破旧,坐上去发出吱嘎吱嘎响。椅子前是一个立体镜子,镜子每天被梁大肚子擦锃亮。一柄剃子,也是亮闪闪的,捏在梁大肚子左手中。他是左撇子,一开始,人们担心,他左手剃头,能不能剃破头?后来,经过几个剃头例子,出来宣扬,梁大肚子剃头稳准快,不仅剃得好,剃子在头上鱼一样游弋,像一丝清凉的风掠过,轻轻的不激起任何涟漪。有小孩闹头护头,哭着不肯剃头,梁大肚子靠近他耳根,温声细语安抚,说也奇怪,那孩子安静下来,梁大肚子边左右手开工,边讲故事。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简单,麻溜,半支烟时间,妥了。说他手艺精湛,不过分。对经常闹病的孩子,他不给剃光头,中间留一片圆形的发,像一口铁锅扣在那。丫头们,他用一把剪子,剪,嚓嚓嚓,手起剪落,原来杂乱无章的发型,焕然一新。大人看着满意,小孩感觉舒服,完了,赚一把民间故事,带回去。
  梁大肚子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他肚子从小得过一种病,用土方治愈后,肚子一直小不下来。吃东西也不多,疾病留的后遗症。大家喊他大肚子,结婚后,又加了一个字,梁大肚子。他老婆不嫌弃就行呗,关张三李四什么事?又不是别人陪梁大肚子睡觉。
  一个头二元,就说你剃头不?剃不要说贵,或者出了南河屯,到乡里一条街,找理发店剃头剪头?远,七八里路,冰天雪地谁也不想去。掏钱剃一剃得了。梁大肚子家条件不错,去他家剃头理发,龙井茶、冻梨,招待。他老婆,长着一张南瓜脸,挺长,人和善。来了,搬凳子,倒茶水,端来冻梨,喝吧,吃吧。冻梨,他家院坝生长的大酸梨,冻的。南河屯,也只他家有三棵酸梨树。个头有鹅蛋大,皮薄肉白,细腻。冻起来,口感极佳。
  就冲冻梨,龙井茶,父亲催我们去梁大肚子家,父亲也剃个头,这么一来,我家剃剪三个头,六元。没有,也不记账,梁大肚子说:“有就给,没有不给。把你种的烟叶子,送我一捆就中。”父亲每年开春,在房后一块闲地,栽烟苗,精心打理,收获后,搓一条粗草绳,将烟叶子晾晒在屋檐下晾干,搁在西屋。想抽,拿出一片干叶,在灶火烤焦,一搓,就能抽。欠着人情,父亲自然送一捆,有时两捆烟叶子。梁大肚子不亏,父亲也心安。上面说过,梁大肚子的癖好,不准洗头,什么毛病?渐渐就有了答案。他研究每一个头,从气味,发丝上定夺,如何剃,剃什么发型?在一般人理念中,剃头,就是剃光头,最简单的修头法。其实,不然。梁大肚子可以从一个头的气味,辨识这个人的身份职业,平素的爱好。比如,有的头发一股洗发香波味儿,发型不乱,他断定此人不是种地的,也不是屠夫,遇到这样的人,他格外谨慎对待。再比如,有的头油腻,脏兮兮,散发着呛人的酸腐味儿,梁大肚子铁定这人不讲卫生,头八百年不洗一回,此种人,好说话,容易接近。喝不喝一杯茶,不重要。剃完,付钱就走人。当然,这是梁大肚子对外屯子人的做法,南河屯的男女老少,他闭上眼,也记得模样,性格。洗不洗无所谓,冻梨,茶摆上,随便造,像在自己家一样。
  乡亲们提议,梁大肚子挂个理发店牌子,他摇摇头,不必,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们去弄头,均是父亲领着,母亲偶尔也带我们去。愿听他讲故事,他嘴巴上有一撮胡子,黑色的胡子,一个月刮一次,有小手指长,他一讲故事,胡子就一抖一抖的,我纳闷,他哪来那么多故事,传说?问过母亲,母亲说,梁大肚子爱看书,他家书一堆一堆的,从不外借。看完就锁进柜子里,他把那些书当命看。
  二月二剃龙头,不剃不好。李商隐有:“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二月二龙抬头,春天来了,柳树也该发芽了。日子在梁大肚子的剃子剪子下,一年一年过去了,二月二这一天,桃花依旧,剃龙头,剪龙头。什么时候,南河屯多了一个美发店,老板是个青春靓丽的姑娘,叫小芬。人美嘴甜,叭叭叭的小嘴,哄得人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尤其是必须剃龙头的男人们。剃一个头,五元,其中包括洗,修脸,刮胡子。一条龙服务,人们算了算,划算。就一个一个地进了小芬的美发店,经过小芬的手,修剪焗烫的头,精神抖擞,发型新潮。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近距离看一看,小芬水灵灵,白嫩嫩的脸蛋,脖子,高高的胸脯。男人进进出出,女人也是。梁大肚子呢?一天的不见一个人来,即使来几个,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
  就这么,阳光明媚,梁大肚子搬出平时人们剃头剪头的破椅子,坐在院子里,朝着大门口望。风倒是一次一次走过他的身体,视线。人经过他门口时,瞥一眼,匆匆掠过去。梁大肚子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南河屯,南河屯的人,叹息一声,又一声。
  我嫁到另一个村子,带儿子回娘家小住,父亲说,带孩子去剃剃头,头发长了。我说,去谁家剃头发?父亲说:“还能有谁,小芬美发店啊?梁大肚子早就不剃头了,那年,就是小芬开美发店那年秋天,他把剃子剪刀统统扔进门口的水沟里,从此,不剃头了。”还有,父亲说,他家的几棵酸梨树,也被梁大肚子找人伐倒了。
  现在,儿子这一代,不讲究剃龙头的风俗,想什么时候剃剪头,街头巷尾理发店,驴拉得多,理一次发,最少八元,焗油的话,三十元,属实贵,不能不剃剪。头是一个人最高贵的部位,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头发,给人的第一印象也好,所以我们家里,父亲母亲二月二那天始终坚持剃头剪头,我和爱人也如此,对剃头剪头花的钱,不心疼。至于儿子嘛,二月二这一天,他也是养成习惯,去家附近找一个理发店,修剪一番。
  生活需要仪式感,这个二月二,我们一如既往,剃头、剪头、烫头,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优雅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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