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过了正月十六,吃过牛就开始收拾地了。
  放眼望去,成片的土疙瘩望不到边,可就是这不起眼的土疙瘩养育了一代一代的庄稼人。
  阿琴就是其中一员,我也是。
  与阿琴的缘份结于我们两家地连着地。
  那时候我们并不熟,而且我对她有相当大的敌意。我比她早结婚一年,而她女儿竟然不可思议的比我家女儿大了三个月不说,她还是那种婆婆囗中典型的庄稼人,人大力大,处处受婆婆夸奖。而我会在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对着她的背影斜视,还会悄悄地说一句,粗枝大叶不像个女人,再让我一肚子的不满,化成气体从鼻孔里发出。
  而那年夏天的一件事彻底让我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那是刚过完六一儿童节的一天,地里的包谷刚刚过了膝盖。旱了半个月的庄稼终于等来了渠水的福音。队长拿根铁棍子,敲着村囗吊在树上的一块烂铁,这是村里要开会的征兆。
  村民们这个时候大多都在地上,家里有老人的,烟囱里开始有了气息。地上的人们齐刷刷向村囗望去,有的已经相互传话,拿起铁锹,或锄头开始抠土;有的三步并做两步走出地头,在田间道上左右蹭着鞋底上的土,毕竟天气太热,为了生存,靠地为生,不得不在大太阳下刨土。
  阿琴已奔出地头,我很是不喜欢她这种干一半丢一半的习惯,便埋头在自家地里锄草,弃她的喊叫声于不顾。
  她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见我没反应,她索性用地头边的土块扔到我身边,急得直跺脚,我没好气的嗯了声,示意她可以自便,我知道队长敲铁的事。可她见我头也不抬,也许是知道我的秉性,便拿起锄头开始迎着我锄起来。𣎴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很不喜欢她,就算她像现在这样帮我也不喜欢。
  那年,小麦出土刚能遮住脚面的时候,大家都用铲子在自家地里蹿草。阿琴的公公帮她,年轻人一般都是蹲在地里,这样快些,效率也高些。上了年纪的人,一般用不穿的衣服,缝个长方形的垫子,俗称拉皮。就是走到哪里,拉到哪里坐在拉皮上,腿不疼。
  阿琴在前面,忽然大叫一声:爹,爹呀……然后是连滚带爬,爬到公公身边,没来得及刹住手脚,由于惯性,把公公压倒在身子下,还在乱叫乱蹿。顿时地上的人炸开了锅,然而她并没有停止大叫,起身嗖地脱了裤子,扔到一边,才停止了这荒唐的行动。她公公不明原由,看到她这荒唐的举动,连忙也是转过身连滚带爬地逃。原来一只小老鼠钻到了阿琴的裤腿里。这件事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大笑话,疯传了好长时间,变成儿媳妇当着公公面脱裤子,吓跑了老公公。从此阿琴就被人们叫成了疯婆姨。
  在乡下,或许所有的地方都一样吧,她虽然比我小了五岁,可按辈份我得叫她一声婶子,其实最气人的是她生的驴高马大的且干活贼麻利,这是我婆婆最喜欢的地方。其实她干得活,我一只眼晴都看不上。除草时,除大的留小的;割麦子时,只有见到她割的麦子,你会瞬间懂得,‘似是而非’这个词。别人一遍干完的活,她干三遍。走到哪儿,人没到,声音早就到了,哪里像个良家妇女的样子。我婆婆就特别喜欢她,每当我婆婆夸奖她的时候,她咧着嘴笑的样子很是夸张,而她不知道的是我的眼睛里有股恨意,直击她的心窝窝。而她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并不领会我的敌意。
  阿琴迎着我锄完了草,又接过我的锄头,用她的锄头蹭上面的土,两个锄头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猛地抬头瞪她。她立刻明白了我的用意,赶紧把她的锄头夹在胳膊下面,用手去抠我的锄头上的土,照样没有一点点敌意,而我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对我的奉承。
  现在想起来,都为自己那时候对她志高气昂的态度而自责,我凭什么那么对她,而她又凭什么对我恭恭敬敬呢?论辈份,她是婶娘;论个子,我根本没办法跟她相比,在我的潜意识里,她好像很是怕我,但是不应该啊,后来慢慢的我才明白,她在我面前的表现,仅仅是对人的一种尊重而已。
  听到队长敲铁的声音,人们都从地上匆匆赶到村囗集合。队长拿着喇叭喊话,原来渠水要来了,就在两天以后。队长说土地喝惯了渠水,而且庄稼喝一次渠水,顶三次井水,所以大家抓紧用两天的时间,把底肥施好,施足,一定要把握好尺度。浇水时,挨到谁的地块,不论白天或是黑夜,必须挨着浇,不许有任何借囗。若是谁家挨到半夜不浇,白天就不要浇了。我们队五百多亩地,只给了两天时间,水浇满为止,不准出现涨破地埂,浪费水的现象,若发现一块地罚款三十元。三十元当时可以买一袋尿素了。
  队长讲完话,村民们的欢呼声炸开了锅,总算盼来了渠水,这次渠水浇地庄稼就会大变样。小麦肯定百分百地丰收,包谷肯定长过头顶拔出了穗。
  高兴归高兴,当务之急是回家吃饭,然后抓紧施肥。
  说起施肥,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尤其是六月份的大热天。
  家里有人的,可以搭手,用施肥机,很快的。而像我们家,老公在外打工,婆婆在家带娃娃,而施肥我只能用锄头在两行包谷苗中间刨开个沟沟,把肥料撒上,然后再把土埋上。十亩地两天,想都不敢想。
  但想归想,怎么想也得去干,只有抓紧时间,才有可能干完。
  一天下来,腰像断了一样疼,一低头,抬头,全世界的星星到处跑。
  阿琴家就不一样,她老公正好回来了,她公公也在,好事全让她赶上了,就算她家的地挨到晚上浇水,她连去都不用去,地就浇了,想想就来气。抬头望望天空,好蓝,好净,不知哪路神仙挥了挥衣袖,包谷叶子便可劲地欢,我赶紧闭上眼睛陶醉了一秒钟,立马借着清风开干。
  时间在大太阳赐予的汗水中溜走,眼看还有半天的时间了,还剩下三块地呢,可我也已经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腰疼得厉害,还有颈椎也来凑热闹。这种状态下,只好把化肥袋子铺到田间道上,平躺一阵阵来缓解疼痛。
  刚刚躺平,阿琴风风火火地骑着三轮车来了。我平时就不喜欢她,根本没搭理。谁知她径直走到我家地边停下,从车里拿出施肥料的机子靠在三轮车边边上。又拿出水壶递给我:来,喝点水,我睁开眼看向她,才发现她长得很美,中性皮肤,单凤眼,只是有着厚厚的唇,而且两边唇角都向下垂着,也许就这一点影响了她所有的美感。
  我冷漠地说不渴。她笑笑拧开盖子,像个男人般地狂饮一阵,然后拉起头巾拐拐擦擦嘴角笑着说:起来扶着机子,我给你施肥,我们的施完了,我都一点力气没出,我帮你,全当减肥了昂。
  我突然间感到很不好意思,连忙说:不用,不用,歇一阵阵就好了,赶天黑也就干完了。她竟然二话不说提起化肥袋子就往机子里装,我只好起来去拉机子。
  拉机子是比较费劲的,怎么好意思让她拉呢。她总是像个男人一样霸气,拉起机子就要走。怕机子跌倒把肥料撒了,我只好扶住机子走,她的力气好大,此刻我终于明白,婆婆为什么那么看好她的原因了,也终于明白婆婆囗中的那句身大的力大,对于庄稼人来说,确实身大的力大是最好的选择,我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对这一点更是深有体会。
  现在想来,我真的是个脸皮极厚的人,竟就那样心安理得的让阿琴拉着施肥料的机子,帮我施完了肥,因为她的身大力大我抢不过她。
  施肥算是结束了,庄稼人春夏秋三个季节,除了天阴下雨,天天有活。
  盼望已久的渠水终于来了,浇水正式开始。
  越怕啥,越就赶上啥。白天咋干都行,就怕晚上浇水,树墩墩在黑夜里像个没有头的鬼,还有庄稼地里的老鼠,真真地能把人的魂吓掉,每次半夜浇一次水,我都会不知不觉感冒好长时间。那种感冒不同于往常,医生说是风寒和惊吓两者兼顾的那种,得好长时间才能好。
  那块地又挨到了晚上,而且还是半夜两点以后。
  我又嫉妒起阿琴来。她不论白天黑夜都不用浇水,就算她老公不在,浇水的事,也有她公公包了。别看他老人家瘦地像个灯杆子,精气神可好地很,正如人们所说,有钱难买个老来瘦,老头子精神地很。
  天黑了,把娃娃哄依,交待给婆婆后,我和衣躺在炕上,半睡半醒,为半夜浇水的事而发愁。
  时间差不多了,我提着充电灯,拿着铁锹硬着头皮往地上赶去。到村囗的时候看到个人影,心里顿时开始打鼓。
  原来是阿琴,她知道我害怕,特意来和我作伴的。黑夜遮盖了我实在不好意思与惊喜冲撞的表情。想起平时对她爱搭不理的,实在是不好意思接受她给我的这份惊喜,可她却心底坦然的极像她的人。有说有笑的伴着我向地上走去。
  阿琴说,她很仰慕我。她公公婆婆教她多跟我接触,就连她老公也让她多跟我学学。我很惊讶地望向她,她哈哈大笑地说:真的真的,我公公婆婆叫我跟你学干活细心踏实;我老公叫我学习你的稳重与女子特有的气质。我更加投去质疑的目光。也许是习惯,也许是急于辩解,她更加夸张地拉着我又是比划又是说,声音大的让人感到耳朵嗡嗡作响,我想此刻庄稼地里的老鼠也该是被她的大嗓门吓跑了吧。
  挖开水囗子,把水引到地里,我们在渠沿上铺上化肥袋子,坐下来等着庄稼尽情地喝水,等它们喝饱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阿琴又开始了她那滔滔不绝的理论。真的,你教教我吧,白天你忙,我也怕别人笑话,这不正好逮住个机会。她拉着我的胳膊说。我真的哭笑不得,婶子,我真的没有什么值得教你的东西。人呢,没有什么好与坏的标准,得到的永远是不好的;得不到永远是最好的。
  呀,你别说这么深奥的话了,我听不懂。你就直接教我你的女人味,你的气质吧,我才不在乎公公婆婆怎么说呢,但我在乎老公说的。阿琴拽着我的胳膊说。
  婶子,别听她们胡说。我婆婆还让我学习你的麻利劲呢,她还特别羡慕你的大高个,和大力气呢。真的吗?那你老公昵?算了吧,你老公肯定不喜欢我这个样子的,我都从来没见他正眼看过我。说着阿琴的声音低了下去。
  婶子哟,你嫁的又不是他,在乎他的感觉干吗?我就特别仰慕你身大力大。我突然发觉自己好虚伪,本来常常斜视她驴高马大的,此刻却巧妙地说成是身大力大,这一刻我鄙视自己的虚伪。
  那是个愉快的夜晚,我们谈论了好多好多,也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们之间没有了辈份之称,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后来,我最终由于这天生的小身板被土地抛弃了,也或许是我抛弃了养育过我的土地。好多事情的发生都是无法预料的,我深深地热爱着土地,但最终还是抛弃了它。
  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切从零开始,我不得不忙于生计,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我们都生了二胎,也很如愿,我们奔波在两条不同的生计线上,很少再有交集。
  那是初春的时候,庄稼人应该是在忙着种地吧,阿琴的老公和往年一样早早就出门打工了。因为他的父母健在,庄稼地里的活大多不需要他干。可让人无法预料的灾难瞄准了他。
  到了目的地的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工作,就出了车祸。被相向而行的两辆货车夹了肉饼子。
  据说消息传来的时候,阿琴还是那样大大烈烈的拿着铁锹在地里干活。还对报信的人说:玩笑开开就行了昂,别过头了。他公公在确认消息的可靠后,直接晕倒在地头,她这才反应过来,但坚强的她,还是第一时间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那年她三十五岁,女儿读职高一年级,儿子读小学四年级。就这样她失去了老公。
  由于孩子还小,老人也老了,肇事司机赔偿了她一笔不少的安抚金。
  大概两个月以后她来找我,还是往日的风彩,我很难把她与一个刚刚失去老公的人相比,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让我一直纳闷的是,是什么让她这般淡定,坚强?木纳?没心没肺?我想此刻在她脸上看到的至少是郁郁寡欢,而任凭我怎么观察,她还是她,那个大大咧咧的阿琴。
  一阵寒喧之后她说出正题,她说她心里很乱,找她的人很多,有入赘的,也有要求她嫁过去的,她说让我站在她三十五岁的年龄上说话。
  想入赘的,大都一贫如洗,公公婆婆怕他们图她的钱;让她嫁过去的,倒不考虑钱不钱的,就是不让她带着儿子,女儿无所谓了。她说儿子留给公公婆婆她也绝对放心,因为儿子是她老公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她说她才三十五岁,现在公公岁数大了,好多活也干不动了,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个人,她说她太难了,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只是告诉她,老人可以不管,但你决对不能丢下孩子。他们刚刚没了父亲,你绝对不可以放弃他们,从今以后你是孩子们的天,如果你都觉得生活太难了,那两个孩子该怎么活?你让他们自生自灭吗?她一直烈着嘴笑着,又问我,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但是孩子们是我生的,我是他们的妈妈,也是他们的天。说这句话的时候𣎴知道为什么,我很不争气的落泪了。她却笑着说,好了好了,我不问了昂。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那以后我们很少见面,她像是一直在躲着我。
  女儿上大学的时候,婆婆说她找了个入赘的带着两个儿子,男的出去打工了,她把两个孩子照顾的比自己的还好,可冬天回来,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矛盾也多地很,两年后,又各自安好了。后来她也去过别的男方家,两边照顾着,还是那样风风火火,反反复复的奔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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