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在北方不叫南瓜,叫倭瓜,南瓜叫起来斯斯文文的,像个大姑娘。倭瓜倭瓜叫着,有些窝窝囊囊的意味。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南瓜不听我的胡诌八扯,它没时间管世间乱糟糟的事儿。
  对于南瓜我再熟悉不过了,为它我在八岁那年早秋,还挨过父亲搧过来的五指山,我的左脸先遭殃,“啪”地一声脆响,比下街老刘头的放牛鞭子抽在空中还响,脸蛋热辣辣的,潮乎乎的,一片乌云缭绕。紧接着,右脸也在劫难逃,“呱唧”声音小了点,也许力量集中在第一巴掌上,右脸虽然迷迷糊糊挨揍了,沾了左脸的光,不怎么疼。邻居三大娘手里努力捧着一只千疮百孔的南瓜,吐沫星子飞溅,落在我嘴巴,鼻孔处,腥臭味儿,我闻得出三大娘中午一定吃得是韭菜盒子,她那只倒霉的南瓜,伤势惨重。人吃不成了,煮一煮给鸡鸭鹅狗吃可以。我不是存心要害南瓜的,也不是故意挑起我家和三大娘家的邻里战争。
  三大娘实在待人恨,南瓜是三大娘家的不假,但是当初它是长在我家柴禾垛上的,三大娘家的墙头同我家柴禾垛相安无事地做着邻居。春天的时候,三大娘在墙根的桃树下栽了两棵南瓜,她本想让南瓜蔓儿沿着桃树爬,南瓜挂在树枝上。谁知南瓜蔓儿越长越旺盛,爬着爬着有那么一个分杈就贴在我家柴禾垛不动弹了,然后,开了几朵黄花。一开始,三大娘是不答应南瓜蔓儿在我家柴禾垛破马张飞的生长,她用剪刀剪去一截,结果呢,过几天南瓜蔓儿又抻出嫩绿的枝芽。父亲抱柴禾的时候,也说过,爬就爬呗,一棵南瓜而已。不占地方,不吃草料的。谁知后来风向就变了,拢共在我家柴禾垛结了五个南瓜,三大娘每天都站在柴禾垛旁,观察一番,给南瓜摆正姿势,大一些时,用一块木板将南瓜固定住,唯恐南瓜滚落地上。三大娘知道自己的南瓜数量,五个,三个在柴禾垛顶部,两个在柴禾垛中间。三大娘有时搬来木梯子,上来修理南瓜多余的枝儿。三大娘看着南瓜一天一天,由豆粒那么小,慢慢的,长成鹅蛋大,最后大得有二三十斤。我不割草,不下地干活,也喜欢坐在柴禾垛下,瞅着南瓜,看几只麻雀飞来,落在南瓜蔓底,窃窃私语。蜻蜓也来造访,立在蒲扇似的南瓜叶上,听一听风,淋一淋细雨。土路弯弯,几声羊咩,干巴巴地刮来,带着股膻气味儿。盛满水的铁桶,一路叽叽歪歪小声埋怨,坡底泊着的溪流,淙淙,汩汩水流远方。远方是什么?我在想,南瓜藤下卧着的几只鸡也在想。远方是一弯腰就捡一把的纸票,抑或是乡供销社橱窗挂着的明信片,还是三大娘后门口饭桌上的一块烀熟的猪肋巴骨?想起肋巴骨,我吧唧吧唧嘴,一年难得吃一次的肋巴骨,绝对充满诱惑,南瓜算什么?三大娘三大大以及他家的江子,大双,两儿女能吃到。我平时吃不到,只有杵在三大娘家房后,闻几口肋巴骨的肉香,解解馋。
  三大娘是不会给我一块吃,一口也不行。三大娘不仅仅是抠门,她是压根瞧不起我父亲母亲和我。她不愿我找江子大双玩,三大娘有一个毛病,她打量一个人,要一寸一寸的,像雷达探测仪一样,从发丝,脸部,衣服到鞋子,袜子,一遍不成,再来一遍。如果给她一根筷子,她非能将对方五脏六肺翻一圈。三大娘哪来的优越感?城市的亲戚,确切地说,她的兄弟姐妹。个人企业,单位白领,最不济的工薪族。一来,大车小车三四辆。后备箱一开,大包小裹像一座小山,搬进三大娘房间。城里人稀罕乡下土特产,三大娘每年种几亩地,玉米、谷子、大豆、花生,院坝,房前屋后栽一片一片南瓜。养两头大肥猪,几十只遛达鸡,十几只鹅,鸭生蛋。南瓜泼实,栽时,给两铁锨猪粪,倒一瓢井拔凉水。过了一宿,第二天就精神抖擞伫立在大地上。三大娘栽南瓜,母亲也栽,两家不能在一个方位栽。三大娘就在她的桃树下栽,南瓜过了界,不打紧,南瓜蔓儿也不是人,不会像人察言观色,想长到哪,就长到哪。身不由己,南瓜只管饱经风雨,吸足天地精华,与日月星辰为伴。活到极致,南瓜做梦没料到,它有一天成了两家人结梁子的证据。
  那天,三大娘家的一只花皮球丢了,我记得是上午八点左右。我去找江子和大双玩,他们姐弟在炕上吃饭,桌子上的饭菜很丰盛,一盘煎带鱼,一盘油泼豆腐,三根红薯,一摞黄灿灿的油条,一碗猪肋骨。除了红薯,其余好吃的全是江子舅舅和姨姨送来的。我馋,看着那些我素常吃不到的东西,口水一哗哗流,使劲吞咽,喉咙咕噜咕噜叫。三大娘把我从头到脚捯饬一来回,也不搭理我。皮球就搁在她家红柜上,我拿起来,在地上拍了几下。大双一高跳下来,夺过我手里的皮球,气呼呼地说,“彪个驴草样,这是给你玩的吗?”我转身就走,出了他家门,我眼泪就落了好几行。应该是快做午饭那阵,母亲在厨房捞饸烙面条,过水的,锅灶里柴禾火,噼里啪啦像小商贩吆喝生意。三大娘就是这时候来的,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大双,三大娘一脚踩进门槛,气势汹汹说,“你家小青哪去了?我二妹给俩孩子买的新皮球不见了!一上午没人来,就小青来过。”我坐在柴禾垛,看南瓜,看它比昨天长出多少,我清楚,南瓜是三大娘家的,那又有什么?南瓜也不会说话,它在我家的柴禾垛上,我叫它是我家的,它就是我家的。在三大娘家的皮球没丢之前,我对长在我家柴禾垛的南瓜,没非分之想。我单纯地想看看,尽管在此前,我用弹弓夹着小石子,射杀过南瓜,用刻铅笔的小刀划过南瓜,南瓜依旧毫发未损,我行我素地活着。
  三大娘说,皮球是我偷的,不是拿,要是说拿这个字眼,意思就不同了,我也不能怒火万丈。我说,“我没偷,三大娘你诬赖好人!”三大娘指指一边的大双说,“大双,你说皮球是小青偷的,对不对?”大双眼神怯生生的,嗫嚅着嘴唇,老半天蹦出一个屁来,“嗯,她偷的。”
  母亲两手都是黄面,不急不躁地说,“三嫂啊,你说皮球是小青偷的,皮球呢?你按在那儿了?”三大娘呜呜不上来,强词夺理说,“反正,皮球丢了,就小青去了,还玩了皮球,不是她是谁?!”
  母亲说,“行,三嫂,我揍饭,完事,我修理一顿小青,这完蛋玩意,干什么不好,偏偷人家皮球。”三大娘拉起大双,嘟嘟囔囔走了。
  母亲没打我这是个意外,母亲没打我却告诫我,以后别去三大娘家,省得惹是生非。母亲还不如打我一顿,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我找来母亲剁红薯梗的破菜刀,攀上我家柴禾垛,阳光很好,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感受不到山清水秀,那么一刻,我心里攥着仇恨,我没偷,就是没偷,干嘛陷害我!我上了柴禾垛,发现这个世界静悄悄的,又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我,那双眼睛是三大娘的,我对着那颗最大的南瓜,一刀,两刀,眼前是三大娘狰狞的面孔,砍了多少刀我数不清了,我额头都是汗,手心也捏着汗。南瓜浑身是伤,像一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止的士兵。有一秒钟,十秒钟,我心疼不已,南瓜也没招谁惹谁,我害怕了,迅速下了柴禾垛,躲在距家不远的玉米地里,不敢回去。这期间,我听到三大娘被狼撵了似的干嚎,一辆马车由远而近,车身咣当咣当,马蹄子嘚嘚嘚,还打了一个响喷嚏,一条黑狗,跑到玉米地边,一抬腿,朝着一棵玉米撒了泡尿;自行车的铃声,像风轻轻吹过,走远。有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饭,我肚子咕噜咕噜抗议。
  天放灰了,母亲沿街喊我,我实在害怕,才跟着母亲回院子的,我进了院子,就碰到三大娘捧着被我戳戳烂的南瓜,冲我父亲告状我听见三大娘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她说,我一个小女孩心太歹毒了,南瓜又没犯错,有本事和我来啊!她说,这最大的一个南瓜,没舍得给兄弟姐妹,想留种的。她说,南瓜不就是长在你家柴禾垛吗?至于下手这么狠?你们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三大娘上嘴唇下嘴唇像炒豆子般,喋喋不休。父亲抡起巴掌,我就明白,准挨一顿胖揍。父亲搧了我五巴掌,我数了,很清晰。前两巴掌重,后三巴掌麻木了,不觉着疼。三大娘还不解恨,也不走,捧着南瓜,戳在原地。父亲说,“三嫂,这么着,邻邻居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赔你个南瓜钱。”三大娘说,“我也知道邻邻居居,处和好关系。可这南瓜长这么大容易吗?要赔也行,你把你家红薯给我一些。”三大娘回家找来一杆秤,父亲把伤痕累累的南瓜装在土篮子里,母亲和三大娘抬起南瓜,父亲将杆秤伸过土篮子梁部,一过秤,南瓜二十八斤,三大娘说,“扣除土篮子,你给我二十七斤红薯。”父亲说,“好,我哪天起红薯,你自己到地里选,选好了过一下秤。”
  一场南瓜引起的纷争,在我家二十七斤红薯与我挨得五巴掌下,平安落幕。
  至于三大娘家的皮球,过了一周时间吧,我和大双江子结伴上学,学校下课时,我看到大双与几个女生玩皮球,我上前求证过,那皮球是大双的,皮球上绘着西瓜皮样一道一道的绿纹,皮球还很新,几乎没有磨损。问过大双,“你家皮球不是丢了吗?不是赖我偷得吗?”大双自知理亏,支支吾吾说,“这是又一个皮球!我干嘛要告诉你。”我和大双江子不在一个年级,后来,他们走他们的路,我走我的路。他家我基本不去了,偶尔去也是受了父亲母亲的支派,送家什或者捎个信儿。
  三大娘从那之后,也不在桃树下栽南瓜苗了。倒是我父亲,让柴禾垛爬满南瓜蔓儿,绿油油的,像盖了一层绸缎被子。那年月,经济匮乏。父亲养肥南瓜蔓儿,有多种用途。首先南瓜叶子,在抽离拨穗前,嫩生生的,一掐一包水。父亲用手指盖小心翼翼掐来多余的叶子,吩咐母亲切几枚土豆丝,和南瓜叶煲一锅汤。土豆丝早一步下锅,别烧柴禾火,烧玉米芯儿,煲出来的汤,清淡甘醇,保持枝叶的原汁原味。待土豆丝熟透,锅里沸腾热闹,撒下切好的南瓜叶,绿是绿,白是白,在玉米芯火上烧几只屋檐晾晒的红辣椒,捣碎放汤面,红白绿相当益彰,色香味俱全。贴一圈大饼子,一口南瓜叶汤,一口饼子,令人感到人间值得。
  南瓜花,也可做美食。南瓜花上沸水里煮一下,六分熟。捞出,稍微改刀,煎笨鸡蛋,撒一点葱花。味道不俗,也是下饭菜。另外,南瓜花烙饼,面粉兑水调和,把剁碎的南瓜花三俩鸡蛋放入调味品掺进面里,揉搓均匀,在盆里省半小时,点火烧草,大豆油烙。烙出的饼,柔软韧劲,咬一口,富有弹性,香气四溢。
  南瓜藤,也就是蔓儿,有药用价值。山区的柞树,刺槐树,青杠子树叶生活着一种叫洋辣子的虫子,体积不大,有指甲那么长。身体上有尖尖的毛刺,一旦碰触人体皮肤,立即红肿,疼痛难忍。父辈们习惯摘南瓜的藤,石舀捣成末,敷在被洋辣子碰触的地方,减轻痛感,消肿也快。我和弟弟经常被洋辣子蛰,蛰过后,母亲就用南瓜藤的汁液敷上,第二天就不难受了。
  南瓜说起来是农民的救命恩人,饥荒年代,栽一棵南瓜苗,长一柴禾垛的南瓜,上顿吃,下顿吃。炒着吃,炖着吃,包着吃,炸着吃,蒸熟了当饭吃。南瓜怎么吃,都能填饱人肚子。
  南瓜后来走出村子,进了城。成为各种酒店,宴席上的一道菜,炸南瓜丸子,很多很多的城里人,对南瓜有着热烈的表达方式,煮熟蘸酱吃,包饺子吃,更多的是坐在一铺炕上,吃北方名菜“地三鲜”,土豆,辣椒,茄子,上边烀几块南瓜,一锅出。外面,细雨绵绵。窗内温馨舒适。友人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南瓜呢?一直活跃在父亲母亲的世界,每年,父母雷打不动,在墙角旮旯栽上几棵,有时也在玉米大田栽几棵,南瓜不择土壤,不畏严寒。逆境顺境,执着生长。秋后,下霜前,父亲一个一个摘来,用扁担挑回家,放在西屋,天冷也冻不着。父亲吃,母亲吃。家里的猪也吃,南瓜营养价值高,用它育肥猪,最理想。父母的年猪,下不了三百斤,有几年都长到五百斤开外南瓜是一大功臣。
  南瓜只要一上市,父母家的饭桌,南瓜饼,南瓜汤,南瓜菜,煮一个南瓜蘸大酱吃,整个南瓜宴。多年如此,改不掉。我在五年前,写过一篇关于南瓜的小豆腐块,发在一家市级报纸上。
  父母这代人,让南瓜陪伴朝夕,栽一棵南瓜,长一片山水。
  我呢,只有请南瓜住在我的文章里,于岁月深处,月朗星稀时,翻出来,回味一下,仅此而已。
  三大娘还是三大娘,她的儿女都去了大城市,来去间,我们擦肩而过,当年的南瓜事件,也是一阵风沙,过了,也就过了,留不下一个脚印。
声明:石头散文网收录的所有文章与图片资源均来自于互联网,内容仅供学习、交流和分享用途,仅供参考,其版权均归原作者所有,因有些转文内容来自搜索引擎,出处可能有很多,本站不便确定查证,可能会将这类文章转载来源归类于来源于网络,并尽可能的标出参考来源、出处,本站尊重原作者的成果,若本站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时或者对转载内容有疑义的内容原作者,请立即通知我们,情况如果属实,我们会及时删除,同时向您表示歉意!

相关文章

临近中秋,小城已经飘满了桂花的香味。 黄昏降临,华灯初上,老几和妻子手挽手去毗河湾河边漫步,必须经过远辉超市。远辉超市是小城夜晚的一道风景,飘逸着浓浓的烟火气。门前的行道上摆...

我家的老黄牛,感觉它从小到老,一直都是精力充沛的。脾气又倔又有力气,干活又快又好。仅从它的外表来看,就能感觉到它是一头雷厉风行的牛,而不是那种老态龙钟的老黄牛。它的一生,陪...

每年入秋,我对“一岁一枯荣”的花草格外关注,对那些傲雪凌霜、安然越冬的树木却视而不见。前几天去超市,不意间发现,在一堵干硬而冰冷的水泥墙壁和一扇玻璃门的夹缝中蓬勃着一株翠绿...

一位少年,赤裸着上身,单调,黑瘦的后背,在聚光灯的强烈照射下,星星点点的,被轧入的玻璃碎片,带着缕缕血丝,不断地闪着银光,这一幕深深地刺激着我,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闪现,萦绕,...

一句家常勾客泪,半生记忆惹乡愁。 四月二十一日,原本是个很普通的日子。那天无意中在群里看到小舅发的消息,才知道是外婆的忌日,顿时勾我起对往事的回忆,潸然泪下。 作为孙子辈的老大...

1987年春,闻喜县武装部树了五大标兵,张希华位居其首,我因著《水孵新鉴》科普小书排名第四,薛店镇薛新水绿化500亩荒沟成了“草木英雄”,排名第五。“五大标兵报告团”在全县巡回演讲,...

一 我生活的城市有三蹦子。 三蹦子的祖上应该是民国时期的黄包车,两个轮子。拉着太太小姐,达官贵人。旗袍长衫,雍容华贵。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考察也没有论证。2000年我进城的时候,还...

南京旅游归来,对我印象最深的既不是有着650年历史的古城墙,也不是颇具江南风情的夫子庙,而是江东门纪念馆,它的另一个称谓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说实话,我宁愿叫它“...

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与世隔绝,是住在山旮旯里的农民不知道的。山区里的农民对它充满了好奇,与疑问。它像带有魔力召唤一样,促使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孩子,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就如...

西北大地坐拥几座高山,横卧着绵延千里的荒漠、戈壁。如此雄浑壮阔之地,正适合生长英雄和忠贞之士,犹如灵秀的江南适合生长才子一样。 ◎大漠的忠诚卫士——胡杨 进入大漠,最勾魂摄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