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院门,我一下愣住了。比我还要高的野草,密不透风地挡在了面前,原本修葺一新的小院,春天还特意喷过除草剂,这才二十天不见,它竟重新被野草侵占,找不见一点儿整洁的影子了。
  趟着野草走进去,成群的蚊子在耳边疯狂地鸣叫。父母已经先我一步进去了,母亲在收拾屋子,父亲站在廊檐下,紧皱眉头,他定是在想,用什么办法能够尽快清除掉它们。
  来的路上,我们就不停地相互宽慰,不无奢望地以为,就算雨水大,野草长得快,也不至于草深过膝、难以收拾吧。却没料到,在这万物繁茂的夏日,它们的生长速度如此惊人,入侵态势如此不顾一切。或者在它们眼里,我们才是入侵者。
  而这满院的萋萋芳草,正是父母最担心和头疼的——他们最想念和牵挂的大儿子一家回来了,老家却最终只能以这样的面目出现。
  还是在五月里,大弟说了暑假探家的打算之后,父母隔上十天半月,就要回老家一趟。未曾想,今天真进了门,老家还是跟没收拾过没什么两样,之前的所有努力似乎都白费了。
  面对野草们的嚣张气焰,父母彻底没了脾气,但想到孙子孙女和他们的妈妈从小都没在农村呆过,这样的场面实在有些“恐怖”,只怕是连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父亲和我赶紧找了两把铁锨,铲出一条可供临时通行的小路。
  
  二
  大弟家小侄女暑假后要去英国读书,母亲说,英国可不是南屋北屋,以后想见面没那么容易了。言语之间满是不舍。也难怪,小侄女生下来没奶吃,还不肯吸奶嘴,是父母用小勺一勺一勺喂大的。祖孙之间感情深着呢。
  那些年,两个弟弟一个南边一个北边,孩子又差不多大小,父母常年来回奔波,非常辛苦。近几年,孩子们都大了,他们也跑不动了,才算在德州定居下来。南方不怎么去了,但毕竟是国内,即便不经常见面,心理上总觉得是近的。英国,那是他们想象不出的远。
  躲过疫情的围追堵截,又摆脱工作的左围右困,几经“闪转腾挪”,大弟一家终于敲定了回家日期。七月末的一个周六,出脱成娉婷少女的小侄女,恬静地微笑着,投进了奶奶期盼的怀抱。
  为了这次难得的相聚,儿子和小弟家大侄女也都赶了回来。天南地北的一大家子,终于一个不少的欢聚一堂。回老屋看看,到祖茔上柱香,是此行最必不可少的环节。周日下午,十几口人分乘三辆车,匆忙赶回心心念念的老家,赶回我们生命生发的原点。
  小侄女显然没见过由如此丰茂的野草组成的欢迎“仪仗”,站在院门口,瞪大了眼睛,哇塞连声。弟弟弟媳也不免惊叹,我笑说,咱爸他们一心要收拾好老房子,让你们好好回忆一下过去,谁知,这里的“原住民”死活不同意,没办法。弟媳笑着接话道,这样也挺好,原生态。
  在蚊子的夹道欢呼中,大家鱼贯而入。热浪从草丛里窜出,瞬间将人从头到脚包裹。孩子们几步抢到廊檐下,一面抬起两手频频作呼扇状,一面夸张地做着鬼脸。
  屋子里保持得还好,稍微一打扫已很整洁,总算父母的心血没有白费。弟弟弟媳从这屋到那屋,挨个看了一遍,仿佛要把过去的时光,从这些静止的器具摆设里一一打捞出来。侄子侄女们更好奇院子里的野草何以长得这么高,更被蚊子们骚扰得无暇他顾。
  陆陆续续有村人前来寒暄,冷清已久的院子重又喧闹起来,或许,寂寞已久的它,一直在等着生命中的这一高光时刻吧?
  
  三
  东屋的桌子上扔着一个老式镜框,里面镶着好多照片,大弟小弟的结婚照,父亲和同事们的合影,还有我的毕业集体照。镜框原本翻扣在那儿,小侄女随手翻转了过来,发现新大陆一样把我们叫过去看。
  她把其中一张抽了出来,好奇地指着上面那个一脸青涩的男孩,怀疑地问,这不会是我爸吧?
  可不就是嘛。我凑过去看了看,对小侄女说,别看拍得不咋样,这可是你爸最荣耀的时候呢。
  那是大弟考上大学时拍的全家福。那年,大弟考了全县状元,据说数学还是全市的状元,这份骄傲,不仅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小村庄,就是在全乡,也是开天辟地的。村乡县三级纷纷用自己的方式表示庆贺。村里请全村人看了三天电影,县里把荣誉给了他的母校和老师,乡里则专门安排照相馆的师傅上门,为我们拍了这张全家福。
  也是这样的午后,毒毒的太阳,大家齐聚在四伯家的后院。拍照师傅站在前面,一遍遍调整我们的位置。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家人们,面对镜头诸多不自然,三嫂四嫂更是百般苦劝才肯走到镜头前。
  照片已经发黄,但上面的我们却是那般精神焕发。其时,父母才四十出头,正值盛年,虽然父亲看上去非常瘦削,但眼睛里隐隐透着神采,母亲对着镜头笑得灿烂。二伯和伯母坐在正中间,抱着重孙子一脸慈祥,四伯和伯母笑容可掬,红光满面。还有大哥一家、三哥一家、四哥一家,大大小小二十几口,衣着上都很朴素甚至寒酸,精神面貌却无一例外的昂扬。我那时已经工作,还烫了发,四伯家小妹也在济南谋了一份差事,穿着打扮上有了“城里人”的影子,故而,我俩显得最为“时尚”。为全家赢得这份荣耀的大弟,却站在了后排的最边上。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碎花纹上衣,羞涩地微低着头,又抬起双眼望向前方,一副紧张和局促不安的样子。
  一晃三十多年。二伯二伯母、大哥大嫂均已作古,那般羞涩局促的大弟,现如今事业小有所成,人也沉稳厚重,面对什么样的镜头,也会坦然相对了。古人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这流水一样的时光啊,它无情地带走了一个人的青春和韶华,但同时,也给了他丰厚的成长和收获。
  
  四
  不大的院子里,不停有人出出进进,父母和大弟忙着招呼,聊些别后寒温。孩子们对这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无聊,他们急于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儿子小时候在这里呆过,对村东大沙河印象深刻,便想去“故地重游”,小侄子早已迫不及待,抢过他哥手里的相机,一溜烟儿跟着去了。两个侄女先是畏惧骄阳的曝晒,懒得跟他们去受罪,终还是抵不过“诱惑”,央我把她们送了去。
  沙河早不是先前的样子,沧海变桑田,现已是百姓的粮仓了,玉米、棉花、地瓜、花生……高矮参差地在眼前延伸,仿佛一块儿硕大无朋的绿缎子。孩子们没见过大片大片绿汪汪的庄稼,眼里全是新奇。小侄子更是新鲜感爆表,举起相机一顿狂拍,一枚被咬花了的玉米叶,一朵盛开的棉花,一株倾倒的野生小树,一段延伸到杂草丛里的坑洼土路,一缕透过叶子缝隙漏下来的阳光,都被他装进了镜头里。一面拍,一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夕阳西斜,该是返程的时候了。不,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拍全家福。四伯伯母和星弟父子、三哥三嫂四哥四嫂都来了,大家站在老屋门前,耐心等儿子调整角度和每个人的站位。谁知,临到要拍,三嫂四嫂又死活不肯了,谁劝都没用,只好随她们去。
  随着“咔”的一声轻响,这一珍贵瞬间被定格了。一头银发的父母和伯父伯母坐在中间,后面围着他们的子孙,个个脸上透着欢欣。后辈中三哥四哥年岁最长,居中,其余各家呈扇形分散两旁。小侄女站在她爸妈身后,笑容甜美,她目光中透出的淡定自信,是当年她的父亲不曾有的,尽管异国他乡,总让人生出无限伤感,但她尚体会不到这些,她的心里,只有似锦的未来。
  三十多年前,我和弟弟们先后从这里出发,带着一点稚嫩和满腔热血,去探寻自己的未来;三十多年后,我们的孩子们再次从这里出发,带着几多笃定和自信,去追逐他们的梦想。两代人,一样的出发,不一样的心境;一样的成长,不一样的经历。推及我的父辈以及父辈的父辈,何尝不是如此?一代代人不断的成长,一个家族才能开枝散叶、发展壮大,一个又一个家族的繁衍生息,共同成就了人类的延绵不绝。
  
  五
  关上老屋院门的瞬间,我们不由又看向那满院的野草,夕阳给远处的它们披了一层金色的光,近处的却躲进院墙的暗影里,静默。它们可是有一丝不舍吗?此刻,我们对望着,以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平等对望。生长,是它们和我们共同的权利,就像我们的不得不离开,它们也必然要完成这一季的生长。在我们离开的日子里,它们不再是这个家的入侵者,而是守护者,替我们守护着我们的根,替我们在这儿继续繁茂。
  《人世间》主题歌里唱,“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我们啊像种子一样,一生向阳,在这片土壤,随万物生长。”生长,是生命赋予世间万物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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