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二爷的紫砂壶
根二爷照例是这个时候开门。三宝牵着牛吃遍了塘头埂的露水草,刚好把它拴在皂角树下。太阳也刚好照到门槛,根二爷打开门就能瞅一瞅太阳圆不圆。然后,应着三宝的招呼声:“二爷早!”“早个屁,龟孙子!”
三宝撇着个嘴去上学,根二爷这边就烧水。洗漱完毕,水正好烧开。拿起紫砂壶,泡茶。根二爷定是要先喝一壶茶的,才肯吃早饭。
这时候门前依旧没什么人。根二爷的小店不大,虽在路边,但货架上没什么货,不是应急的东西人家不到他店里买。所以,根二爷显得清闲。于是,正好能躺在门口的竹椅子上喝茶看风景。
其实,也没什么风景。除了三宝的牛,和渐升渐高的太阳,余下的,就是那些山沟沟,老村庄老房子,看熟了的。不过,熟悉的东西看着才舒服,不扎眼,不操神,正好合了自己心境。许多年了,根二爷就是这么看过来的。
三宝妈过来拿瓶酱油,说:“没零钱呢。”根二爷眉也不皱:“没就没呗,啥时有啥时给。”
牛奶奶孙子要吃糖豆,牛奶奶不让,根二爷就递过去,说:“吃吧,二爷送你。”牛奶奶嗔怪说:“每次都这样,都白吃不给钱,看你日子咋过!”
根二爷的日子的确是不富裕,这个小店也仅仅是糊他那张嘴,保个粗茶淡饭的。不过,根二爷人缘好,大人小孩都喜欢和他闹,他就图这份清闲,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就像他那紫砂壶里的水,有滋没味的。
三宝放学回来,口渴,端起躺椅边的紫砂壶就喝,咕咚咕咚几大口。根二爷说:“慢点,别把我的紫砂壶都喝到肚子里了。”
三宝一只手拿着茶壶嘴,一只手抹嘴角,说:“这破茶壶,送我都不要……”
“我要!”旁边有个人搭话了。这是个戴鸭舌帽的陌生人,刚来小店买矿泉水,这会儿他瞅着三宝手里的紫砂壶目不转睛,怪怪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
他对根二爷说:“这紫砂壶是您的?”
根二爷说:“是的。”
“我看看,可以吗?”
“茶壶有什么好看的,想看就看呗。”
那人从三宝手里拿过紫砂壶就看起来。左一摆弄,右一折腾,还打开茶壶嘴往里瞧瞧。嘴里咕哝着:“是的,应该是的……”
三宝不懂,根二爷也不懂,这人到底在咕哝什么?
那人对根二爷说:“您这紫砂壶很像是清代制壶名家戴振公的风格。我能不能把壶里的茶垢打去?”
戴振公是什么人?根二爷不晓得。这紫砂壶怎么会和戴振公有瓜葛呢?自己可是捧在手里喝了一辈子茶水的。不仅他捧了一辈子,兴许他的上辈也捧了一辈子呢!
在根二爷的默许下那人就把紫砂壶里的一块茶垢磨去了,是在茶壶嘴边。那人把磨去的那一块对着亮光一照,看到一记印章,激动地说:“是的,真是戴振公的!”那样子,很是惊喜不已。
那人问根二爷:“您这紫砂壶怎么来的?”
根二爷说:“祖传的。怎么,还有假吗?”
“不是。”那人问,“您祖上是做什么的?”
“卖窑货的。”根二爷本不想回答,但一脱口还是说了。他最烦别人问他祖上的事。他拿过紫砂壶,没好气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态度极其的好,凑到根二爷面前,恭敬地说:“我想买这把紫砂壶。”
买紫砂壶?根二爷纳闷。“你不是买矿泉水吗?紫砂壶又不能解渴。”
“我就买这紫砂壶。”那人说,“您开个价吧?”
还真要买?根二爷可没这个思想准备。他一会儿看看紫砂壶,一会儿看看那个人,又扭头看看三宝,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人见根二爷不说话,以为是叫他先开价,于是就说:“十万,怎么样?”
十万?把个三宝惊得张开了嘴。根二爷也是一惊,只是不惊在嘴上,而是惊在心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上的紫砂壶,忽然觉得沉了许多,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生怕掉到地上砸碎了。
那人还在催着问:“老大爷,说话呀,是卖还是不卖?”
“不卖!”根二爷忽然肯定地回道。
“不卖?是不是嫌少?”
“不卖就是不卖,出再多的钱也不卖,你走吧。”
那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根二爷这边还是愣愣地拧紧着神经。三宝不晓得根二爷为什么不卖,那多的钱。根二爷其实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卖,还真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这个下午,根二爷忽然有了心思,总是瞅着那把跟了他一辈子的紫砂壶。虽还是那么黑黝黝的,但却忽然有了一丝陌生感。小店里也忽然多了些人,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来看紫砂壶的。根二爷觉得少了往日的清静。这个晚上,根二爷第一次失眠了,这个和自己相伴了六十年的紫砂壶,自己没把它当回事,忽然有人给了十万元的身价,这很让他转不过神来。十万,那可是一笔大钱啊!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挣过这么多钱。或许还不止……
第二天,牛奶奶的孙子又要吃糖豆,牛奶奶说:“吃吧,二爷会送呢。”说着,就抱着孙子过来了。
根二爷眉头一皱,心想,我今儿个可没讲送的。再说,就是送也是我自己讲出来啊。你这般说,好像我是大财主似的。
三宝散学回来,又要端起躺椅边的紫砂壶喝水,根二爷下意识地手一拦,抢先拿在手里舍不得放。恰巧三宝妈看到了,就说:“哟,根二爷成财神爷连水都不让喝了。三宝,回家去!”根二爷一脸愕然。
根二爷忽然觉得一切都变了。周围的人变了,变得好像才认识似的。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从未有现在这么孤寂。自己也好像变了,白天不想看风景,晚上总想许多事情,白天和晚上都有些提心吊胆的。想什么呢?怕什么呢?自己不就这一间小店吗?哦……想着想着,一下就明白了。
几天后,那个戴鸭舌帽的人又来了,而且带来二十万。他依旧很诚恳,说:“老大爷,这下您该脱手了吧!”
根二爷没多说话,只用自己憔悴的眼神看了看那人恳求的眼光,以及手中黑黝黝的紫砂壶。然后喊来前前后后和左邻右舍的人,当着大家伙的面,拿起一把铁锤,朝着紫砂壶就砸下去……
今年春节三宝开着宝马车回去,根二爷依旧在开小店。三宝老婆问:“这老大爷怕有八十岁了吧?”
三宝说:“看不出来吧,告诉你,九十三了……”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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