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沫汤

2024-11-07 [db:来源] admin TAG标签: 记事散文 豆沫汤

远在广州的二爷病了,父亲安排我去探望。临行前,我打电话给二爷的儿子清辉叔,问需要带些什么土特产。清辉叔说,其他的东西不需要,广州都能买得到,但一定要带些做“豆沫汤”的原材料,老爷子几次病危昏迷,口里反反复复就念叨着一句话:芝嫂,给我熬一碗豆沫汤喝吧,只要喝一碗豆沫汤,我的病立马就好了……

二爷口中的芝嫂,无疑是指我已经故去的奶奶。奶奶芳名秀芝,是我们村熬制豆沫汤手艺最好的女人。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当年我爷爷诗书满腹,人又长得器宇轩昂、白净俊朗,心气高傲地像是天上追风逐雷的鹰鹞。老爷爷给爷爷说亲说了十几个,爷爷愣是一个也没看上。但在去我奶奶的娘家相亲时,爷爷一进院门,先就被灶房里飘出的一缕缕豆沫汤的香气销蚀了骨气、傲气;待又端起饭碗喝了那么一两口,双眼就盯住灶房那个忙忙碌碌、时隐时现的俏丽身影,再也不肯移开半寸……

其实我爷爷和二爷并没有血缘关系。爷爷无兄无弟,光杆独苗。二爷姓刘,江苏徐州人。1941年,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迁离延安,来到太行山区我的家乡附近。一天,爷爷去给“抗大”送公粮,恰遇学校的一个干部正在皱着眉头发愁。因为熟络了,爷爷就问那个干部愁什么。干部说,学校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学员,得了重病,命在旦夕。鬼子要来扫荡,学校需要马上转移,不方便带着病人一起走。爷爷就说,让我把这个学员带走吧,住到我家里,将养一段时间看看。干部先是挠了挠头,很犹豫的样子,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又嘱咐我爷爷说,一定要保证小学员的安全,最好再找个医生给他治治病。爷爷就拍着胸脯说:我回家天天用豆沫汤滋养他,保证你再见到他时,不单人是活的,还要像小牛犊一样健壮!

当爷爷赶着小驴车拉着小学员出现在村口时,村里的几个大户人家当即就劣马跳槽炸了圈。他们气急败坏地指责我爷爷说:“抗大”有兵有枪,都不想带着一个“累赘”“躲”扫荡,你一个种地的穷百姓,逞啥能耐、出啥风头!这不是门框上挂猪蹄,明摆着要引狼入室、祸害全村吗?!

爷爷一声不吭,径直把小学员背进了家里。然后返身对那些堵在门口继续兴师问罪的人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可以去向日本人告发,就说我家里藏了个八路军,让他们把我和这个小八路一起抓了去!但我告诉你们,这天下迟早是八路军的天下,这江山铁定是共产党的江山!”

爷爷敲明亮响一句话,犹如虎啸山林,百兽噤声,一干“义愤填膺”之人再无了后话。

在之后的日子里,爷爷一天三顿豆沫汤精心滋养,再加上自己又懂些岐黄之术,不到两个月,小学员的病就彻底好了。归队那一天,一家人和众乡亲送行送到了村口的古槐树下。小学员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出了四五十步,突然,又扭身飞快地跑到我爷爷、奶奶面前,口里高喊了声“大哥、大嫂”,双腿“扑通”就跪下了。爷爷、奶奶吓了一跳,赶紧往起拉。小学员含着泪说:“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哥、大嫂能不能答应?”

爷爷原本刚烈脾性,乡亲面前受此大礼,顿时血脉贲张,豪气迸发:“兄弟,有话尽管说来,天大的事我也应承!”

小学员仰望着我爷爷,双眼泪若涌泉,说:“我家里父母早亡,再无亲人。此次大病,全凭大哥、大嫂悉心照料,恩同再造!小弟想学那古人,与大哥义结金兰,永为至亲。一来感谢救命之恩,二来日后再遭困厄,也好有个落脚之处。”

“好、好、好。”爷爷—连叫了三声“好”,扭头对我奶奶说道:“回家端两碗豆沫汤来,以汤代酒,我和兄弟就冲着这千年古槐磕头结拜!”

于是,小学员就成了我的二爷。

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还告诉我,二爷归队后,先是随“抗大”返回陕西延安,后又到了东北,再是随大军一路南下,最后打到了海南岛。父亲说,爷爷当年常常手捏着一封封来信,在村口的古槐树下呆坐,嘴里还常常念叨:二弟呀,你官是越做越大,人却是越走越远啊!什么时候咱兄弟才能见上一面,让老哥也风光风光呢……

但是,爷爷再也没有见到过二爷。不过,爷爷对二爷的情况却是了然于胸——爷爷买了台收音机,专听广东台,因为二爷的姓名隔三差五就会在广东台里出现。

父亲说:当年“文革”时,二爷打来一封电报,说是要携带家人从广州回来喝几天豆沫汤,并告知了行程。不想,爷爷手里的电报还没捂热,村里的几个“运动红”就闯进了家门,说爷爷和广东的一个大“走资派”有瓜葛。于是,爷爷当即被戴上一顶纸糊的“走资派”高帽,开始在村里走街串巷接受批斗。晚上,爷爷和我父亲商量说:你二叔也是犯了错误的戴罪之身,他一准是想回来躲清净的。可咱这里乱哄哄的,也不是山高皇帝远的世外桃源啊!他一回来,我们老哥俩岂不是要一块被揪斗吗……斟酌来斟酌去,还是决定不让他回来。

“可是二叔已经定了行程!”父亲提醒我爷爷说。“写信阻止来不及,打电话倒是快,但又怕说漏了嘴,被人监听抓了小辫。”

爷爷略一思忖,提笔在空烟盒上写了六个字:斗沫汤,不好喝。递给我父亲说:“去,发电报给你二叔。”

二爷到底经过风浪,见过世面,接到电报,一看“豆”字写成了“斗”字,一联想“不好喝”三字,个中情由霎时明了如镜。仰天长叹一声说:“老哥哥,咱俩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蹦不了你,也逃不了我。唉!”

爷爷临终前,曾给二爷写过一封信,邀他回家来喝几天豆沫汤。但当时二爷正在落实政策,回信说过一段再回来,现在好多事正在关口上,自己的事、同事的事、下属的事、朋友的事,当然还有子女亲属的事,哪一桩、哪一步都需要紧紧盯着、亲自盯着,一步疏忽,就会耽误他们的后半生,甚至一辈子……爷爷临闭眼,一再叮嘱我父亲说:你二叔现在真忙也罢、恋念城里的享福日子也罢,我看他是不会再回来了;假说以后又有了战乱、日本鬼子又打了进来,或者又有了度不过的关口,他一准还是要跑回咱这山沟沟避难、活命的。到时候,别的饭菜他不稀罕,你记着顿顿给他熬豆沫汤喝;多煮些土豆、蔓菁,不要煮水浇地里长的蔓菁,一定要煮阳坡旱地里的蔓菁;早蔓菁甜、面,嚼起来有劲道、有味道,滋肝养胃,强壮身体……

父亲劝导我爷爷说:您老盼我二叔回来盼了多半辈子,我二叔恐怕早就把咱这地方忘了;再说,我二叔即便回来了,还能咽得下咱这土豆蔓菁豆沫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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