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驼
当挖掘机刨出那堆碎了的、脆了的、灰了的白骨时我偏好路过那里,我本该继续前进的,可是那堆碎了的、脆了的、灰了的白骨是那样的不陌生,于是我便溜个弯在那里落脚。这里是宁静原野里不宁静的沙窝子地,东沿有河床,那里除了绿色啥都有,西肩是连绵的小沙丘,那里也是除了绿色啥都有。
在我先前的记忆里,清明那天老喇嘛在这沙窝地里拢来一把柴火,烧了几个白面饼,还磕了几个头。那天的这里,没有今天的噪杂,周围是梦里一般的寂静,除了我和老喇嘛外,这里唯有天上洒来的一片光芒。
那天,老喇嘛身穿曳地血红色长袍,那长袍与他面颊、脖子、手指、手心一样皱皱巴巴的。老喇嘛里里外外都歪歪斜斜的,让人瞧着都嗅出满腔的苍老,唯有一双眼睛在没头发的圆脑袋正面凹下去的坑里亮着,如一对儿阴天里的小太阳。
清明过后的几天后,我到那里,那里已经没有了老喇嘛的影子,于是我卷走了他的脚印和他那几个白面饼留下的一堆灰。我以为我和老喇嘛再不会相遇,最起码我俩不会在这里相遇。可是今天,我看见老喇嘛了。他埋头坐在挖掘机刨出来的那堆白骨旁,他那模样比那堆不堪一击的骨头还要不堪一击。他在哭。我留空凑过他跟前,又留空看了他的眼睛,我不知为何,当有人哭泣的时候我喜欢看他的眼睛。老喇嘛的那双阴天里的小太阳般的眼睛此刻已经蒙了一层乌云,正扑簌簌地下着细雨。我喜欢看正在哭泣的眼睛,却不喜欢看眼睛里面正在哭泣的眼珠。那里分明在跌落着一只只飞鸟。
我旋过身,去瞧那堆骨头。也不知道有多少天没见光了,带着湿土的它们相互争夺般地裸露着自己。它们已分不清你我,紧紧地挤在一起,它们的模样大多是长长地如弓、短短地如指头,有方角圆角的骨,有男人拳头大的、掷过去准能死掉家鸡的脊骨,最惹眼的是那两排咬牙切齿的齿骨,以及两个圆溜溜的黑窟窿,那里分明吊着一对儿眼珠。我认出来了,那是骆驼的头骨。
老喇嘛的手往前一扑,就抱紧了那头骨,然后在那上面砸去几滴泪蛋,那几滴泪蛋还没等我瞧见便渗进骨头缝里了。
老人家,不,喇嘛股外(对喇嘛的尊称,先生的意思)您这般地伤心是会伤身的!这挖掘机又不长眼,我们可受不了您受伤啊!一个男人在和老喇嘛说话,他说的这般圆溜溜的话我听着都晕头,老喇嘛能不晕头吗?老喇嘛只是缄默着,下巴勾得更深了。
喇嘛股外,您是不是——?这,昂?挪个身?您看啊!您挡在这里如一堵死墙似地!——呵呵一堵死墙!——玩笑啊,喇嘛股外——男人脸不笑,一排短小而精悍的牙却笑了,那模样是标准的,那态度也是恭敬的,唯独那眼神是——哦哦哦的。
老喇嘛斜过脸,盯着男人,说,你继续挖,挖完,我走。
啥?
挖。
老人家?哦,不!喇嘛股外!
挖。
挖挖——挖!男人对挖掘机操作室里的驾驶员大声地喊,担心喊出来的话音抵达不了半空中,又挥了挥手。
一阵轰隆隆,震得我浑身上下不安。于是就忐忑而惊骇地躲到一边,拿眼远远地瞧着老喇嘛。此刻的他依旧立在那里,只不过怀里多了一头骨。那两排牙骨贴着老喇嘛胸口,好似要从那里咬一口。尘土扬起,老喇嘛的那身深色长袍也被隐去了色,我得睁大眼才能从尘雾里摸出他的身骨。
陡地,挖掘机轰隆声停顿了,我缩紧的脖子随之也弹出,我得瞧明白挖掘机为何停顿了。
又是一堆惨白的骸骨,又是头一次晾在烈火般的阳光下。不过比起骆驼骨,这堆骨头要算‘小小巫’。那一根根勾在一起的、如弓的骨,被吊在挖掘机牙槽上,模样是渔公的鱼饵。
噢——有人这样轻微地叹道。原来他看见土里还露出埋了半截、露着半截的头骨。
咦——有人这样吐出声来。原来他看见露出半截的骨头上显出有过眼珠的黑窟窿。
我扫了一眼那个难收拾的场面后,向老喇嘛面孔看——最先我在那里看到了无法释放的悲愤,此刻正极力地拧着老喇嘛的脸,其次是无处可逃的悲愤,使老喇嘛的脸顿然间变成另外一张面孔。
你们给我住手!扒了祖、祖、祖宗皮的——没祖宗的!老喇嘛这样嚎叫后顺手放下怀里的头骨,霍地脱掉长袍摊在地上,然后伸手去撸吊在挖掘机牙槽上的‘鱼饵’。
我别过脸,我害怕老喇嘛绷紧的脸此刻会突然地炸开,我怕炸开后的碎末溅在我身上,如一豆豆火苗般地烧焦我。
等老喇嘛蹲下身,用手去刨那个露出半张脸的人头骨时,我感觉有一股很冷的风向我吹过来。我怕它卷走我,于是我猫下腰,等那股风移去。等我抬起头看老喇嘛的时候,他已经将头骨端端地置在他那摊开的红袍子上了。
这个时候除了老喇嘛翕动的嘴唇外,这片原野沙地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包括老喇嘛抱起驼骨的动作也是静止的。他在那里行走着,可我大致能看出他在那里正慢慢地停止行走。
喇嘛股外,您这是?有人斗胆这么问。
我走——我走,我扛上我娘的骨头走。我走,我走——我把我娘的骨头扛上走。老喇嘛没说出这句话,可他那机械的动作已经把一切告诉周围的人了。
喇嘛股外,我们谁都不希望这样,我们也很为难——您信不?我们谁都没推断出这地步,这是个特大的意外,独特的意外。
老喇嘛收起所有他所看见的骸骨,又趴在沙子里刨了刨,抠出一小堆来后才拢回他那摊开的袍子。
袍子沉甸甸的,鼓囔囔的。老喇嘛的腰根这刻间变得格外的壮,几百步的沙丘路上他连趄都没趄一下。他就那样扛着那罩住了人骨和驼骨的袍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本想与他同步走过去的,可是我想再看一眼挖掘机是否还会刨出一堆白骨来?
当初和老喇嘛相识的时候我还是现在的模样,不瘦不肥、不高不低、不大不小、不阴不阳的。不过老喇嘛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当年他九岁,毛盖图草地的一个黑脸男孩。他本可以去读书的,可以看到九岁女孩的模样的。偏巧,那年那月的那一天,他的母亲在地窖门口一滑——等手把手地扶出来的时候,人在地窖里已经闷了多半天,因地窖里湿气袭人,人就变成一个躺下的嘴巴——有的没的都不从那里涌出来了。
老喇嘛从九岁伺候母亲到三十九岁母亲离世,都没有离开过毛盖图草地。这一点除了我能证明外,他家门前的毛盖图敖包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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