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黑土地
今年,终于了却一桩夙愿,去了一次北大荒,父亲生活过的黑土地,父亲离世的黑土地——父亲的黑土地。
妻子、儿子亦有此愿,却因各自的原因未能遂意。远在美国的姐姐闻说此讯,甚为兴奋。待我回来,在电话中详细地询问此行的经过,也没有忘了询问母亲的反应。我如实地回答:“她无动于衷。”电话中断了一会儿,无声的空白,似乎告知了姐姐的惊讶与沉思。
母亲虽然年届九十,依然身体健朗,思维清晰,只是思想定格在数十年前,情感已随时光的磨洗而趋淡薄。临去北大荒,她认定我像往日出门是去开会,不住地催促提醒,生怕我误了车时。待我回到家中,向她禀告此行的目的和经过,让她审视有关北大荒的照片,她却只是平平常常地问了几句,便仍照常念她的《金刚经》。
父亲离世已经四十九年了!
四十九年前,我十五岁,初中行将毕业。当我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哼着歌曲,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迈进家门。在楼梯口,便听到楼上一片嚎啕之声,母亲与姐妹们哭成一团。我惊诧地问怎么回事?母亲哭着说:“你爸死了!”仿佛晴天一声霹雳,我被炸懵了!他怎么会死呢?他才3 7岁年龄呀!1958年,他随十万转业大军一起,奔赴北大荒。之后三年间,他或探亲,或出差来上海,总是那么坚毅,那么强健!他的身影怎么会与死神联系在一起?然而,确确实实,一封发到我母亲所在工厂的公函,告知了他离世的事实:他因下河捕鱼而溺水身亡。
在那个资讯不畅的年代,当我们获知噩耗时,事故已发生半个来月,父亲的遗体已埋葬于冷寂的山林。后来,农场又尊重家属的意愿,掘起棺木而将其火化,指派了专人携骨灰盒来到沪上,并向家属致以慰问之意。父亲死了,我们家顶梁柱折了,不仅失去了精神支柱,也失去了主要的经济命脉。前途茫茫,孤儿寡母将何以走出人生辽远的泥沼?父亲离世,我成了家中唯一的男子汉,血脉在我身上贲张。我两手叉腰,向母亲提出了申请:我要到北大荒,到父亲去世的地方。母亲泪眼迷茫地凝视着我,决绝地摇了摇头:“你还太小!”
母亲点起香火,遥祭父亲的亡魂。她虽然食无甘味,彻夜难眠,却坚强地承担着人生的苦难和养育子女的重任,以自己的镇定和勤勉来维系这个残破的家庭。她内心的痛楚,隐忍深埋,只有自己清楚,也只得自己倾吐。一次,我偶然间发现了她没有写完的一封信。什么信?这是写给父亲的一封家信。她向父亲倾吐着自己热烈的情爱,倾吐着绵绵的思绪,倾吐着对这个残破家庭的忧虑……她当然知道,这是一封永远发不出去的信,是永远也收不到的信。然而,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宽舒她心头的积郁与痛苦!
就这样,她以微薄的工资和父亲有限的抚恤金哺育着身体与知识尚在发育成长中的姐妹与我。她自身节俭节俭再节俭,真可谓一分钱掰作两半花。几年间,她从未给自己添置过衣服。为了节省一些可怜的煤球费,她甚至清晨即起,和一些穷孩子们一起,到附近造纸厂的锅炉房捡煤核。父亲的意外死亡,也使我魂离魄散,恶梦频频,以致高中一、二年级,学习成绩急剧下降,直到高三年级,才振作起来。在父亲的护佑下,终于考取了我意愿中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当我欣喜地将录取通知书呈到母亲面前时,母亲欣慰地说:“要是你爸活着,该给你爸打电报了!”
父亲离世已经四十九年了!
风雨苍黄,人世沧桑。当新疆某国防工厂到上海招工时,中专在读的妹妹,为伟大的豪言壮语所感召,并征得我的支持,吵着闹着带头报了名,找到了母亲藏匿的户口本,迁移了户口。不久即至的“文革”风暴,一群十七、八岁志愿支边的上海小女孩、小男孩,被罗织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成了单位政治打击的对象。妹妹在劫难逃,神魂俱丧,从此一蹶不振!当初,父亲转业,按照政策,他本可以来上海,回到妻子儿女的身边。但是,他不甘于上海的平庸世俗,响应党的号召,去开发北大荒,理想建设一个胜过大上海的中国晨曦初照的黎明之城,最终命丧北大荒。相似的轨迹,相近的结局,摧残着一个弱小的家庭。两次沉重的打击,无情地损毁着母亲,使母亲的头发早早白似天山雪,枯萎如北大荒!然而,她依然沉静,依然坚强!后来,她独自一人,将父亲的骨灰送回浙江老家,入土为安,为他做了坟,并在他的身旁,为自己留了圹穴。她为父亲周详地完成了人生使命,便把情感投到难以自立自强的妹妹身上……
四十九年,岁月悠悠。为儿子的我未能到父亲生前工作的地方看一眼,未能到他去世的地方烧一炷香,一直心存遗憾,心有愧疚。也是天助人愿,我们的邻居好友小于来自北大荒,与父亲农场相邻,父亲是八五四,她则来自八五三。北大荒,想象中茫然一片,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可堪信赖的向导,便坚定了我前往的意向。我事先给八五四农场党委宣传部挂了一个电话,自我介绍,说明了来意。电话那一头是个女孩子,自称“小赵”,热情而亲切,给了我几分回家的暖意。
长途跋涉,我们来到了北大荒八五四农场的场部迎春镇。这里新楼林立,街道整肃,商家稠密,已经是颇具现代气息的城镇了。我们先到宣传部拜访了小赵。小赵大名海燕,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是农场独当一面的宣传部长。在她的安排下,我们先是去了老干部活动楼,一进书报室,便见到黑板上书写着寻找父亲战友的启事。老干部处的陈立华主任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从小赵处得知我们来访的信息后,他不但在黑板上书写了启事,还四处向人打听有关信息,哪怕是一丝信息,都不愿放过。尽管触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四十九年漫长岁月,机构变迁,人事挪移,已经很难追寻当年明晰的地标和人脉了。
下午,小赵给我们安排了一辆车子,去寻访父亲远行的足迹。陈主任陪同,随行的还有宣传部的一个小伙子小盛。司机小王,热情而豪爽,一路滔滔不绝,向我们介绍父辈拓荒的历程。他是农垦战士的后代,是二代现代北大荒人。我虽然未在北大荒生活过,但我也是农垦战士的后人,与小王应是同辈。述说起来,我们便多了几分亲近。
悠长的水泥路,穿越了星罗棋布的稻田和座座寂静的山林。天地空旷而洁净,洁净得几乎无人的踪影。车子大约驰出一百余里,来到了曙光林场。陈主任和小王告诉我,此地即原八五四农场三分场场部所在地,现在已归属地方林场。这就是父亲当年工作过的地方么?几排三角形红顶平房不规则地铺排在四围,唯一特别的是,这里有一个铁路小站,自此处上车,东抵东方红,西去虎林、牡丹江。当年,即使是平房,也是一种奢求。父亲们不分干部群众,住的都是茅草棚,那种三角形的窝棚,俗称马架,晚上则燃篝火以驱野兽。人们以“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这样的民谣来形容这块处女地的原生态。可以想见,在其浪漫主义的背后,是多少难与人道的拓荒者的艰辛。无垠而陌生的土地,曾是父亲与他的战友们共同奋斗过的地方。四顾茫然,大地无声,父亲,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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