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五道梁
火车到达格尔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去拉萨的车早已没有了,我和老许只好买了明天一点半的车票。时间尚早,我俩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在这座陌生的中国西部小城闲逛起来。
格尔木是青藏公路的起点,是通往西藏的陆路第一站,海拔两千多米,地势平坦,风沙多。说叫城市,其实不过巴掌大的一个城镇,人口稀少,经济落后。当年谭冠三将军在这片荒芜人烟的地方种下了第一棵树,为这个以后的边陲小镇奠定了根基。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的不毛之地如今已是草木葱茏绿树绕人家,充满人间烟火了。然而,由于经济的原因,这里的建筑多是原始的低矮的土房,没有繁华的街道和像样的市场。虽是盛夏,站在格尔木城的街口,阳光阴沉,像干婆子的脸;不时有凉风飒飒袭来,令人冷意霎起,风里夹杂着一股怪异的土腥味,想起中午喝的水又苦又咸,更觉满眼都是暗黄:暗黄的天空,暗黄的土墙,暗黄的树木,暗黄的街道,暗黄的土路,暗黄的小城。逛了半天,由最初的新鲜神秘到后来索然寡味,于是找到一家饭店草草吃了,回到住所倒头便睡。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实在太累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老许终于坐上了开往拉萨的车。这是一辆旧式的老公共汽车,红色的车皮,油漆大部分已经剥落,满车身都是泥点和污痕,显然是长年颠簸跋涉的结果。我怀疑这堆废铁似的家伙能否吃得住劲越过唐古拉山,把我们按时安全送到拉萨。我们坐在靠后的位置,车上陆陆续续上来一些乘客,男男女女,大多三四十岁,有的提着尿素袋,有的拽着编织袋,有的拎着提包,都鼓鼓囊囊的。他们的穿着极为普通,像商量好的一样,统一的灰蓝,且破旧。有的男的带着毡帽,有的女的包着头巾,看上去像外出打工的或是做小生意的。相形之下,我和老许西装革履就显得有些“高贵”。司机还没来,车上已坐满了人,说话声并不大,听得出都是青海甘肃地方的口音,却感觉不到西北人的高亢和孟浪。我有点失望。也许是他们太普通太朴素了吧,他们好像被什么压迫着似的,又像在积聚着什么力量。我突然想到我们这次遥远的旅途,近二十个小时呢!前途迷茫,风雪弥漫,唐古拉山正张开血喷虎口卧在五千多米的高原深处,等待着吞噬一群因高寒缺氧而昏昏欲睡的人们。想到这,我开始担心和害怕起来。看看老许,他倒是一副坦然的样子。我把想法告诉了他,他笑笑说,他们也许是习惯了。这时,车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原来是司机来了。
来的是两个司机,两人个子不高,微胖,看上去很结实,脸黑中泛着红光,头发都是又黑又密又长,乱蓬蓬的,上身都穿着黑皮衣,典型的西北汉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劫匪。司机一上车就用浓重的当地口音大声喊道:“都到齐了吗·人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开车啦!”其实人早就到齐了,就等他俩了。他们也只是例行公事问问而已,并不需要回答。——随着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汽车缓缓启动了,我们这趟注定充满艰难的旅程就开始了。
汽车的速度并不太快,路面也较平坦。隔着前窗玻璃看过去,苍茫的天底下,青藏公路就像一条曲折盘旋的黑色长龙一直蜿蜒到天的尽头。这条著名的“天路”,充满了传奇和壮烈,我脚下的每一粒石子每一方沥青都能讲述一段动人的故事。五十年来,它把多少人马物资源源不断地从内地运往西藏,支援西藏的和平建设,才成就了今天西藏的稳定繁荣。至今,它仍然是连接内地和雪域西藏唯一的陆路客运通道。尽管已开通了航空客运线路,但绝大部分进藏人员还是只能乘坐这样的比较落后的交通工具进入西藏。这是一条生命的通道,却也充满着危险和恐怖,有多少曾经鲜活的生命因抗拒不了沿途的高寒缺氧而命归唐古拉山,大概谁也不能数清。我只听说有一营部队去西藏执行紧急任务,他们连夜急行军,等过了唐古拉山口,已不足一排人马了。青藏公路,名符其实的死亡之路!幸亏有这样的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否则,像我们这一车人,别说到拉萨,只怕到不了唐古拉山口就全部报销了。
我正想得出神,不知那位开车的司机什么时候唱起了歌。歌声嘹亮高亢,略带沙哑,旋律较欢快,反正听不懂,我想可能是“花儿”一类吧。一会儿,那个副驾驶也跟着唱起来。但车里的气氛始终压抑和凝固,在老许看来或许是平静吧。此时他已然昏昏然了。两位司机终于唱累了,停了下来。但接着喇叭里就传来了歌声。这回听懂了,是《走四方》:“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川又一川……”一会儿又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一会儿又是:“祝你平安,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快乐……”车里的人似乎都被歌声催眠了,我的困意也来了,已听不清录音机里唱的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东生,到这边来!”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我抬眼往前看去,果然是这对父子,那个黑黑瘦瘦的七八岁的少年正往他的父亲身边走去。由于车在前行,少年走得有些踉跄,但被他的父亲一把拉住了。我想起了昨天在火车上的情景:我们乘坐的火车是从西宁到格尔木的。火车途经一个小站时,上来一伙乘客,看穿着和行李像是农民工。其时已没有了座位。他们就在过道上来回走着挤着,找座位放行李。这时我就清楚的听见一声“东生,东生,到这边来,快!”我心一悸!这莫非是喊的我吗·我的乳名就叫“东生”啊!二十年前,也是在这样拥挤的火车上,一个父亲拖着行李一边挤着走着,一边回头喊:东生,跟上,快跟上。这个父亲就是我的父亲,这个叫“东生”的就是我。那年我十岁,跟父亲回山东老家探亲再返回新疆,那里是我们的家。眼前的这个小“东生”,和当年的我年龄相仿经历也相仿,他们是到哪里·是格尔木还是西藏·当时只觉巧合和好奇,也没多想,加之那父子俩后来也没有和我们在一个车厢,车到格尔木,下了车就各奔前程了。没想到一夜的时间,我们又成了同车旅伴。这真有点缘分。我想着,但并没有过去和他们攀谈。此时那小“东生”也已玩乏了,倚在他父亲身边睡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侧影。车上的音乐早已停了,车里很静,不时传来鼻息声和小声的谈话声。看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飘起了雪花,似乎还刮着风,雪花不大,像碾碎的羽毛在空中忽东忽西地翻飞,天地间一片苍茫,“天路”也成了一条细长的银龙向前蜿蜒着。远处的山川已淹没在风雪之中,看不到一点痕迹。近处的一座座峰峦都被冰雪覆盖着。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好一派壮丽风光!车外冰天雪地,车内并不觉着很冷,因为有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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