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光
孩子刚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就患上了脑膜炎。它像是一只野猫,一跳就跳到了孩子的身上。孩子脸烧得通红,剧烈地呕吐。鼻间的气息,像屋外的风,仿佛一不小心,就没有了踪影。开始还以为是感冒呢。村里的医生还给孩子打了针。针头那么长,他们的心里就像拿瓦片在石板上刮,发出尖锐而耀眼的响声。这回,他们又往医生那儿抱。医生跳了起来。医生说,可能是脑膜炎哪。做母亲的当时就支持不住了;做父亲的还算冷静。他是个做老师的,虽说他的心也一下子凉到了底,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抱起孩子就直奔县城的医院。一边跑,他的脚就好像没有了,脚下的地也好像没有了。虚虚的,整个人往下掉。一边掉还一边往前跑。因此看上去跌跌撞撞的,随时都会扑倒下去。从家里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这时好像有三千多里。所幸交通还方便,大概每五分钟有一辆中巴车从村口经过。他抱着孩子,在一个劲地打抖。汗水把头发浸透了,眼镜上蒙着一层雾。他哆嗦着许下一个誓愿。他对孩子说,你要真是我的孩子,你就看我一眼。
做父亲的说完,便紧盯着孩子,等待奇迹发生。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不够,想把孩子交给某种更为强大的力量。他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镜。因为年轻,他还不甘心自己的绝望。对这件事,他甚至还有些怒气冲冲。他恨那个家。他不喜欢他的母亲。如果不是暑假,如果不是在乡下生孩子可以节约许多开支,他们才不会回来。不回来,孩子就不会得这样严重的病。他紧抱着孩子小小的躯体,仿佛孩子是一个无辜的牺牲品。本来,他早就该送孩子去医院,可母亲不赞成。母亲说,天热,孩子发点烧不要紧,不能把他看得太重了,哪有那么妖险呢。而他当时,因为懦弱和犹疑,也就听了母亲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母亲面前,为什么老那么懦弱和犹疑。孩子身轻如鸟,手和脚稻草一般瘦弱。做父亲的充满了自责。现在,他要果断和坚强起来了。他躲闪着,藏起了他的手,这样,他就不那么容易举手投降。但他很快发现他的手在孩子的身体下藏不住。它们和孩子一道在颤抖。
孩子果真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孩子,他用他清澈的眼睛,果真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父亲感到那股强大的力量是在帮助他。他把自己的心从黑暗和空虚里拿出来。他感到了安慰和希望。他靠在椅背上,眼泪慢慢爬了出来。眼泪像一只手掌,一下一下地、温暖地拂过他冰凉的脸。孩子清澈的眼神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他头一回知道,一个孩子的眼神竟可以那么清澈。
在后来漫长的两个多月里,孩子的头上插满了针头、导管和其他各种医疗器械。医生们的手总是比孩子的头大。他们在孩子的头上比画着,各种方案在交战。孩子已经不怎么哭了。当针头咬住他皮下的蓝色血管时,他不过轻轻哼了两声。这让做父母的很不安,他们希望他像别的孩子一样,大声地、肆无忌惮地哭起来。当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时,他或者她会装作给孩子盖小被的样子用手去探探他的鼻息,因为孩子的胸部有时候起伏得不是那么明显,这让他们很不放心。当然,他和她都是彼此瞒着对方,单独去做这件事的。他们也不敢公然直接去探孩子的鼻息,而要让手拐个弯,找个什么借口,不然,他们会因为自己不洁的念头而深感不安,觉得对不起孩子。他们暗暗咒骂自己,掐自己的手。他们恨自己的胡思乱想,担心它们会应验。有时候,自己的臭嘴就是那么灵验。为此,他们就要对着痰盂里吐几口痰,仿佛这样,就把不洁的念头吐出去了。总之,为了孩子,他们已经到了一种神经质的地步了。孩子的头皮上扎满了针眼,每一次,护士小姐都要细心地寻找,才能找到一个下针的地方,而且每一次都不能一次成功。虽然用的是最小的针头,可看上去,还是比孩子的血管粗。它咬了一下,没咬着,只好换个地方,又往下咬。做母亲的捂住脸,不敢看。有好几次,她站在那里,两脚打颤,几乎要给护士小姐下跪了。有一个年轻的护士,她忽然扔下针管,哭着跑出房去。她受不了。她说这孩子,看上去好像没有皮肤了。她找不到皮肤,找不到血管,只看到毛茸茸干巴巴的一团肉爱动不动。
其实,已经有好心的医生暗示过做父亲的,说这孩子,即使命保住了,可后遗症是一定有的。它将比死亡更可怕。没有知觉,没有智力,甚至没有成长。这对于孩子,也是很残酷的。这不是爱他,而是害了他。因为除了成为负担,孩子将一无是处,你们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做父亲的明白医生的好意,他也知道后遗症的厉害。虽然对于他们来说,再生个孩子像桃树开花一样容易,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他想起了自己对孩子的许诺,想起了孩子那清澈无比的眼神。他从不知道,一个孩子的眼神,可以那么清澈。
做父亲的,开始了在乡村和县城之间的奔走。他要四处借钱。对于他来说,那不是个小数目。有时候,一针下去,会打掉他一个月的工资。他瞪大眼睛,不相信那一点点药水能值那么多钱。他从来没看过钱以这样的速度从口袋、从手掌里流出去。就像篮子里的水一样。啊,这不是一个好比喻。他又要抽自己的臭嘴了。洗脸的时候,他从水里看到了自己。那简直不是自己了。灰头土脸,胡子拉碴,眼睛像两只野狗,深陷在什么洞里,吠叫着往上窜。这么快,他就老了。他找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他一定要打借条。他把姓名、数字和年月日都写在一个小本子上。在学校里,他做班主任,现在,他还和做班主任一样一丝不苟。但是,他的父母没有给他一分钱。他父亲是村小的老师,工资比他还高一些。父亲说,不是我不给,这时给钱是害了你,让你在烂泥坑里越陷越深。母亲表现得更露骨,她把和孩子相关的衣物全部堆在日头下曝晒,说是去晦气。就是那一次,他对父母大声吼道:你们不是人!
他在去县城的路上,越想越伤心。但是他不许自己伤心。他擦了擦眼泪,一心注意路上。他骑的是自行车,可不能有什么闪失。由孩子他想到自己的生命也是脆弱的。在此之前,他还真的从未想过生命这个问题。他想,只有他的生命有了保障,孩子的生命才有保障。因为日复一日地使用,自行车的前轮有些摆动。他担心下坡的时候,它会突然脱离自行车而去,那样,将有严重的后果。他及时地刹车,对各个零件作了检查。
细想起来,和父母的隔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已经记不起来了,反正,当他猛看到那样巨大的隔阂时,是很吃了一惊的。尤其是母亲。本来,他是系在她脐带上小小的命,如果有什么打击落在他的身上,她的心里也是痛的。母亲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当村里人遭到了不幸,母亲表面上安慰人家几句,回来却摔出一句话:活该。他为母亲感到羞耻,以致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看到那户人家,还深深地低着头。他想问问母亲,现在他所遭遇的不幸是否也是活该呢?妻子水娜就曾深感担忧地说过,你父母都是这样的人,我真担心会出什么报应。水娜是个善良而胆小的人,当时她正怀着孩子。她听说上一代人作的恶,有时会报应在孩子的身上。天啊,假如真的有报应的话,不要冲着他的父母,也不要冲着他的孩子,就直接冲着他来吧,不要转弯抹角。他有时会长久地端详母亲的背影。他不知道母亲的善良宽厚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她难道就没有过吗?那个背影其实吃过很多苦。但是,她把那些苦都化成了恨和恶毒的诅咒,而没有化成爱。从小,他就受着这样的教育,母爱是世上最伟大的,母亲,是万物之源。然而,当他有一天发现了母亲的狭隘、世俗、愚昧、抱怨、不公正甚至冷酷时,他的心就像被谁掏了出来,放在水泥地上,拿石头狠狠砸了一下。他几乎不相信那就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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