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废江河万古流
一
圆圆的,黑黑的眼镜,略显瘦削的面孔。镜框后面深邃、忧郁的目光……
这就是我的同乡、北大教授、文学巨匠废名先生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多年前,我捧读《废名先生》,那赫然印在封面上的照片给了我深深的震撼。其时,我仰望瓦蓝的苍穹询问自己,咦,这就是文字清纯、诗意弥漫的大作家废名先生?这就是活泼灵动恰到好处地勾画了故乡风光、让后人景仰的田园作家废名先生?这就是用灵魂和血肉悟透了禅意的北大教授废名先生?
是上苍的执意安排,还是冥冥中不可知的力量的导引,相隔大半个世纪,我出生在废名的故乡黄梅,且有缘与先生的外婆同处一个湾子。
岳家湾,这个县城外的小湾子仿佛世外桃源,安静,清秀,灵气。早晨醒来,除了鸡鸣和偶有的狗吠,几乎没有城镇惯有的喧嚣和嘈杂。踩着带露的草叶,走在清粼粼的小河边,只觉得妇女的洗涮声传得渺远。
一回回,在柔和的灯辉里、夜幕的深处,我捧读先生的《芭茅》、《菱荡》、《竹林的故事》,想象岳家湾的变化,与智慧的长者对话,只觉得异样而惊奇。
一个世纪不算短。它在时光老人的指缝里恍然流逝,而先生的文字却留下来,留在明亮的文化册页上,留在人心的最深处,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二
黄黄高速公路管理局的挚友潘庆芳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梦里沉浮,不能自已。“喂,明天给废名先生作清明,你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我叫起来。确然醒了。
“你怎么想起要去给废名先生作清明的?”
我在梦的边缘进一步确认。
“你的许多文章不是透漏着对废名先生的敬意吗?清明节到了,我想,你或许有兴趣。”他在电话那端回答。朋友庆芳就是这样,在不经意之间,把你没想到的事情给想到。
放下电话,怔忡中思绪仍在徘徊。
一夜无眠。
夜在深处。一阵风吹起,春雨细碎的脚步在瓦叶上走过,沙沙,沙沙,仿佛挚友的絮絮低语,又像是长者的自说自话。应和这低微的清音,我的眼前又浮现江南如画的春景,耳畔仿佛传来草叶萌发的轻轻哔剥。
先生,我看你来了。梦里,我遥看黄梅的北方。深深鞠躬。
三
1901年的深秋,废名落生在黄梅。
小时候的废名落落寡欢,他身材瘦小,不苟言笑。谁也料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不入格的孩子成就了非凡的文学事业。
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英文班的废名,开始发表诗和小说。在北大读书期间,广泛接触新文学人物,参加“浅草社”,投稿《语丝》。不久,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出版。1946年由俞平伯推荐受聘北大国文系副教授,1949年任北大国文系教授,1952年调往吉林大学任教授,1956年任中文系主任。
日寇入侵中国,大批无辜百姓饱受战乱之苦。那些日子,有关战乱的流言弄得人心惶惶。一介文弱书生,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除了愤怒和责骂,还能怎样?
万般孤苦的时候,家乡向游子伸出了温暖的大手,就这样,废名拖家带口回到了黄梅。
抗战时期的生活何其艰苦。没有住处,废名就近借了一间牛栏居住。
据废名的学生、现在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回忆,学校在黄梅多云山下。他给小学一年级的孩子编写的语文教材有这么一课:“早晨起来,打开后门,看看山还在不在那里。”课文从小孩的视角入手,生动而有趣。
他喜欢穿着长褂,喜欢将手背在身后,一边讲一边踱来踱去,黛黑的长褂随之飘拂。
战事连连,长江中游北岸的几个县市都遭到了日寇的劫掠。不久,废名的两个学生惨遭毒打,废名气愤不已,他在课堂上告诫学生:“国家民族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切莫忘救亡雪耻!”
日寇的连连骚扰,逼得学校迁至五祖寺。在寺院,他给学生讲《论语》,讲《佛经》,常常讲着讲着,就激情昂扬,诗意大发。指着窗外的青山绿水,他一往深情:“这该是多么优美的画卷!”有时,他和学生站在山崖之巅,手指连绵的浮云和田野,深情地赞叹:“多么可爱的大块文章!”
四
故乡的日子使废名充满了快乐。
课余,他和学生漫步寺院后的竹海。
每每此时,他就像孩子,高兴地朗诵着警句和不朽的篇章。
一些学生喜欢在竹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及时制止他们“既然要留名,自然更要讲公德。”
或许因了家乡是天下禅关的缘故,废名对佛学的研究情有独钟。
他研究佛学很独特,把佛学比作种子,认为一颗种子最终能长成一棵树,是因为种子里面本身就包含着根茎叶等许多东西,“根有根的种,叶有叶的种,茎有茎的种,果有果的种,花有花的种。”
回到北大后,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给别人看。他还拿这个观点去请教一位农学出身的专家朋友,专家朋友想了想,大概是联系到基因理论,觉得似乎有道理。
同在北大任教的熊十力不买废名的账。
两人都研究佛学,经常就某些观点的冲突争论不休。
忽然有一天,辩论声戛然而止。
旁人好奇,凑过去一看,只见废名和熊十力两位先生竟打起来了。
二人互相卡住对方的脖子,都发不出声音了。
两人吵归吵,却是就事论事,不伤交情。
废名天天去熊十力家“蹭饭”,吃饱喝足了就开始争吵……率真、耿直和对学术的执着成就了这段文坛佳话。
五
一夜春雨唤醒了难得的艳阳天。
县文化馆老馆长郑先生也是读着废名的文章长大的,对废名自然充满别样感情。有了他的向导,祭扫的路显得格外顺畅。
出县城向北,大约三十分钟,车停在一个叫后山铺的山村。见到来人,村人笑笑地迎候。问到废名的墓地,没有人知道,问到冯文炳,还是没有人知道。忽然有人想起什么,问是不是北大的教授?我们如释重负,连说是哦是哦。就有人飞跑,飞跑着在前头带路。
田野金黄着。田野碧绿着。金黄的是油菜,碧绿的是草籽。
废名的墓地就在一片平坦的坡地上,它居高临下,俯瞰好大一片金黄和碧绿交织着的田野。而他的墓地的右侧,是他的父母亲。作为儿子,他成了父母永远的守墓人。
是的,废名深深地依恋着故乡。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后来在东北,废名对家乡都有着深深的依赖和眷恋。“此心安处是吴乡”,他在文章中慨叹。
或许正因如此,他的文章多以黄梅的人、事、自然、风俗作背景。家乡的风土人情让他的心中充盈诗意,那里深藏一曲曲远离尘嚣的恬淡、和谐的田园牧歌。他的文章《竹林的故事》如此,《五祖寺》如此,《菱荡》更是如此。
正是这样的缘故。废名先生去世后,他的后人按照他的遗嘱,将他的骨灰葬在黄梅后山铺的山坡上。
背靠连绵青山,面向茫茫原野,头枕故乡的黄土,废名先生心安了吧。
淡蓝色烟雾袅袅而起,鞭炮跳跃着诉说清明的思念。我的眼前又浮现先生的文字,那是禅,是诗,是田园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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