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中遭遇乔治桑
假若没有乔治·桑,
诺昂大概永远只是法国地图上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黑点。
因了乔治·桑的缘故,
这个地名开始出现在一些旅游手册上。
每年入冬之前,
旅游巴士总会在镇里的停车场上吐出一群群虽不算稠密,
却也络绎不绝的游人。
不要走在我前面,我不一定会跟从。不要走在我后面,我也不一定会引领。人的一生只有一种幸福,那就是去爱,或是被爱。
Don’t walk in front of me, I may not follow. Don’t walk behind me, I may not lead. There is only one happiness in life, to love and be loved。
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认识和理解我的。即使那一天不会来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已为其他女性开了路。
The world will know and understand me someday. But if that day does not arrive, it does not greatly matter. I shall have opened the way for other women。
——乔治·桑
一个声音这样响起
巴黎是一个乱花迷人眼的城市,怀有各样心理诉求的人,几乎都可以在这里的大街小巷中找到一角歇息眼睛和心灵的地方。埃菲尔铁塔跟前,常年蚂蚁似的围着一团永远不见消散的人群,照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咔擦咔嚓地啮咬着这个城市早已千疮百孔了的宁静——这是一群匆匆而过,急于想带走一块地标纪念物的游客。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路易 · 威登总部里,行走着的却是另外一群人。这些人的口袋里,无一例外地躺着一个饱实得几乎要爆裂的荷包。当身材妙曼的导购女郎端着香槟酒杯走过来,娓娓地介绍着这一季的新款时,他们的眼神里闪动着的是令人难堪的不耐烦——这是一群迫不及待地要把巴黎的时尚和奢侈割一片带走的购物狂。奥赛博物馆的地板,却是被另一类人的鞋底擦亮的。这些人的目光,久久地黏在一些被无数前人的目光舔得越来越模糊的画像上,世界的喧哗渐渐远去,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都市里难以见到的虔诚和纯净——那是一批企图撕一角巴黎的艺术气息,来点缀自己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生活的人们。相对来说,圣丹尼大教堂的皇家墓地里,行人便稀少了许多。那里的游人,居多不是第一次来巴黎的新客,你很难在他们的眼神里找见被导游所驱赶的急迫。他们细细地阅读每一块墓碑上的每一行铭文,他们走过那些幽暗阴森的长廊时,脚步和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那些似乎刚刚从血腥的大革命风暴中安定下来的亡魂——这是一群想在多事的法国历史中寻找一扇未被开启的门的窥探者。
由于各样的因缘,我与巴黎曾经有过数次相遇的经历,短则五天,长则三个月。我曾混迹于各类人群中,做过各样的看客。随着时间的推移,猎奇的毛孔开始收缩,那些地标性的建筑物在审美疲劳中逐渐失去奇光异彩,地铁线路图和街边的小吃店反而在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于是我知道,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看客了。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我站在艺术桥上,看着塞纳河沿岸的灯火在水面上洒下万点碎银,一个埋藏了多年的名字毫无预兆地在我耳畔响起。就在那一刻,我隐隐意识到:这么多次的巴黎之旅,冥冥之中似乎都是在为追寻这个名字做着一层层我尚未意识到的铺垫。而只有掸去旅行者身上的焦虑,洗净观光客眼中的疏隔迷惘,才有可能看清这个名字所包裹着的复杂灵魂。
这个名字就是乔治·桑。
三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相信只有想象力才是人类认知边界的年轻大学生时,有两个奇女子一先一后地闯进了我的视野。两人都取名乔治,一个叫乔治·艾略特,一个叫乔治·桑;一个居住在英国,一个居住在法国。她们把以男人为定音鼓的十九世纪文坛撕开了一条裂缝,固执而强硬地塞进了自己的声音——尽管是以男人的笔名。那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和这两个奇女子,做一次面对面的赤裸裸的交谈。世事沉浮,命运多舛,三十年的尘土不知不觉间就掩埋了年轻时的许多奇想。我多次在欧洲大陆行走,与这两位女子擦肩而过,却始终不敢回头仔细相望,因为这一眼太沉重,一不小心就要耗上太多的心神。
然而在三十年之后的今天,我终于决定去践和乔治·桑的约。这一次我要拂去巴黎街面厚厚的红尘,来追寻她被时光深藏的足迹。
诺昂:杂交的树木
在离巴黎约三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诺昂 (Nohant)的小镇,乔治·桑在这里度过了她人生很多时光。
假若没有乔治·桑,诺昂大概永远只是法国地图上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黑点。因了乔治·桑的缘故,这个地名开始出现在一些旅游手册上。每年入冬之前,旅游巴士总会在镇里的停车场上吐出一群群虽不算稠密,却也络绎不绝的游人。街面上到处可见乔治·桑的名字——橱窗里,路牌上,小学校的门前,路灯柱子上,甚至餐巾纸上。诺昂创造了乔治·桑,而乔治·桑也创造了诺昂,隔着两个世纪的云雾,我们已经很难判断何为因,何为果。
假若把一个人的身世设想成一棵树,乔治·桑这棵树的根系像牵牛花藤一样地交缠纷繁。
乔治·桑的父亲莫里斯·杜邦虽然只是一名陆军中尉,但根据巴黎浪漫生活博物馆所展的乔治·桑祖谱,他却是鼎鼎有名的法国大元帅萨克斯的外孙,而萨克斯本人则是波兰国王奥古斯都二世的私生子。萨克斯的表亲里,有一串长长的非常拗口的君王名字。相形之下,乔治·桑的母系祖谱则简单多了——她母亲苏菲·德拉博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鸟店主女儿。乔治·桑父系的血统可以一路追溯到天穹,而母系的血统却是深植于泥土之中的。乔治·桑在云和泥中间找到了一块最合宜的地盘,她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孩童,从父系和母系两头的血液里截取最好的营养,来培植属于自己的生命之树。这是一棵经过了离奇嫁接的树苗,难怪日后会长出那些充满了诡异的欲望和能量,任世间技艺最精湛的园丁也无法修剪成型的枝桠。当然,那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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