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已逝

2024-11-27 中国作家网 刘够安 TAG标签: 铃音已逝

夕阳西下。摸索老半天,两眼一抹黑的七爷哆嗦着手,捡拾起那把拳头大小的铁锤,双手持柄,重重砸向老槐树上挂着的半截子铁轨……叮,叮,敲击声泛着金属的质地,带着悠长的颤音,蒙头蒙脑向四周狠蹿几下,挨挨挤挤穿透黄昏迷蒙的薄雾,久久回旋在村庄烟火升腾的空气中。受到惊吓,槐树枝头栖息的几只老鸹“啪啦啦”扇着羽翅一跃而起,乱哄哄蹿到半空,“嘎嘎”大声吵闹着,似乎在咒骂七爷惊扰了它们的美梦……

这是蹲踞于小山庄中央的一所村小。原先,曾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场院和库房。一尺见方的大青砖,肩挨肩、背靠背,砌成四堵结结实实的院墙,将场院团团围成一处长条形的四合院。说是四合院,其实,场院的东西方向都没啥建筑,唯在南面,以一座高大的旧戏台居中为轴,如同一只巨鸟直直地展开双翼,两边对称排列着统共八间库房。土改的时候,打土豪、分田地,庄子里的人们喜滋滋地搬空库房里的财产,分光场院中储存的粮食,只留下这一处空落落的大院阔口朝天,与朝来夕往的流云低诉着它往昔的富庶与饱满。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农业社的干部们不知怎么就相中了这处场院,空置的库房里,钉上一块大黑板,添置起二三十张桌椅板凳,又向镇子里打报告,请来几位教书先生,简简单单,办起了学堂。村干部大多大字不识几个,唯独丁会计,年少时曾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也算庄子里少有的文化人。据他说,在庄子里办个学堂,就是要让娃儿们跟着先生学会识文断字,免得一辈又一辈再做“睁眼瞎”。

拆掉四合院北边的旧门楼,临街,豁开一个大口子,打桩,立起两扇双开的铁栅栏门。门里,左右两边,又新建起几间土坯房,算作门房和先生们的办公室。场院西南角,一株老槐腰身粗壮,两个壮汉方能合抱。庄子里的那些白胡子老头,即便是年纪最大的二爷爷,论谁都说不清楚老槐树在此已度过多少个春秋。借着庄子里的几许灵气,老槐树伸胳膊踢腿,枝枝杈杈发了疯地长,犹如一柄巨大的伞盖,凭空撑出一片方圆十几米的绿荫。那些个通身乌黑的老鸹们,极善选择风水宝地,一代又一代,于老槐枝头搭窝筑巢,生儿育女,时不时还带着儿女们上下翻飞、外出觅食,嘈嘈杂杂的喧闹声里夹杂着凌厉与沙哑,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况味。

会计老丁,不知从哪儿找来半截子铁轨,在一头打个孔,穿上一根铁丝,将铁轨结结实实挂在老槐树最粗的枝干上,试着用铁锤敲了敲,叮当作响,完全能当作上下课的号令。

说起这学堂的来历,七爷是知道的。七爷本姓耿,在家族弟兄里行七。庄子里年纪小的,都习惯按辈分称呼他“七爷”,究其实,爹娘无非生下他一个罢了。因家贫,再加上眼瞎,七爷没有成过家,一直跟着爹娘过活。年轻时候,七爷曾在合作社的饲养院干过挑水饮牲口的活儿。等到年岁稍微大些,学堂里又需要一个打铃敲钟的工人,村干部一商量,也算照顾七爷是个实瞎子,两眼蒙着一层灰皮,就是个摆设,还不如派个轻松活儿,到学堂里打打铃,兼给先生们烧烧开水。

学堂开门招娃儿们念书,那可是庄子里千年未遇的大事。有几个好事的年轻人自告奋勇,扯出庄子里逢年过节用来闹红火的两条大红绸子,又请巧手的妇人们挽成两朵花,三下五除二,麻利地爬上两扇栅栏门,一左一右,将这两朵大红花戴到了铁栅栏头上。两扇栅栏门披红挂彩,身姿挺拔,就像两位模样俊俏的新郎官,静静地,正翘首等待着他美丽的新娘。更有几个爱凑热闹的半大老汉,死缠住会计老丁不放,央求老丁请出农业社新置办的锣儿、鼓儿、镲儿、铙儿,在学堂门口围成个半圆,你瞅着我,我盯着你,仿佛相互较劲,抑或为统一步调,“咚咚嚓、咚咚嚓”热热闹闹敲打起来。那些个报名念书的娃儿们,由爹娘、爷奶牵着,肩背各式各样的书包,带着三分惊奇、七分扭捏,一步一回头,咧的个嘴,傻笑着;有的,鼻孔下面还淌着两筒子鼻涕,一个一个犹犹疑疑走进校门,在会计老丁吆喝下,恭恭敬敬向立在门口的先生们一一鞠躬,行过拜师礼,摇身一变,由“小泥鳅”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小学生。

学堂门口,锣鼓喧天,人声嘈杂。庄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过年赶大集,纷纷从东街西巷、茅屋瓦舍赶赴过来,抢到学堂门口瞧热闹。男人们一个个擎着长长的烟袋锅,“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呛人的烟雾升腾处,或赭红或黑亮的脸上泛着一层捉摸不定的光泽,乐滋滋地看着自家娃儿进学堂念书。庄子里的那些个女人们哪里自甘寂寞?她们丢下手头的活计,脚尖追着脚踵,风一样一头扑来,又三三两两聚拢在一处,半捂着个嘴,啥时也不忘道道东家长、论论西家短。在这帮女人里,快嘴春花婶、二孬家老婆,是那种针线活儿做得好的,时不时,还戳戳点点品评一下娃儿们背的书包,到底谁家的女红做得好,哪家的女人手艺差。她俩撇着嘴哂笑的神情,自带着三分傲娇与优越感,仿佛别人统统手拙得很,唯有自家,就是巧手的七仙女。

庄子里,二爷爷年岁最大,资格最老,也最受人尊重。受村干部委托,一大早,老爷子就拄着一根拐杖,晃悠悠踱到学堂里一一拜会了先生们。到学堂开门的时候,丁会计乐呵呵搬把椅子,请老爷子在门口亲自坐镇。老爷子也不客气,正襟危坐,双手并拢,将拐杖杵在颔下,佝偻着腰,笑眯眯地目送娃儿们一个一个走进学堂,走进教室……

在人们新奇而欢畅的笑声中,小小的山庄也有了自己的学堂,一所山庄娃儿们可以学知识、学文化的小学校。

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分里,每当清脆的铃声响过,庄前庄后,无论在哪儿,跟着风的脚后跟,隐隐约约,都能听到娃儿们朗朗的读书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桑木扁担轻又轻,我挑担茶叶出山村……”这些,显然是大一点的娃儿们在念书。刚入学不久的,声音稚嫩,嗓音里还带着奶汁的味道、尿湿裤子的味道:“小白兔没吃的了,就到老山羊家里去要白菜……”“我们从小就要有好思想,养成好习惯”云云。自从有了学堂,除了过年、清明、端午、中秋,庄子里又平白冒出一个新的节日——六一儿童节。每年这个时分,学堂里披红挂绿、彩旗飘飘,娃儿们也一改往日邋里邋遢的模样,穿起白衬衣,打起红领巾,在旧戏台上唱歌跳舞,一起欢度自己的节日。娃儿们过节,大人们自然闲不住。有的女人,将自家娃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在娃儿屁股后头,一同来到学堂,呆呆站到戏台下,像个痴痴傻傻的愣子,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盯着自家娃儿上台表演节目。表演一结束,那心里是既激动又自豪,恨不得把这份骄傲通告给庄子里的每一个人。凡是遇到熟人,一定不肯轻易放走,非得拉住人家的手,眉眼笑得挤在一处,前前后后将自家娃子狠命夸奖一番,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人家走人。

年代一长,渐渐地,这学堂越来越成了全庄人关注的焦点。起先,人们看着一茬接一茬的娃儿们走出学堂,又陆续升到镇子里的初中。再到后来,有那么几个出息的男娃,竟然走出大山,从镇子里的中学升到县城高中,没过几年,脱胎换骨,竟在外面的大城市吃上公粮落了脚。这还了得?好比大年吃扁食,这可是小山庄破天荒的大事!祖祖辈辈,除了出去逃难,有谁走出过大山,有谁家娃儿能在大城市吃上公粮?庄子里的人,一个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学堂,如此神奇,出了这样的大人物!想想,这一屁股大的山庄,庄前庄后,有谁不认识谁?哪家有事,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骨子里,人们都在暗暗较着一股子劲,论谁都不肯轻易落在别人家后头。这下,人们突然开始看重娃儿们念书的事了:念得好,光耀门楣,扬眉吐气,连走路都横着;念得差,灰头土脸,恐怕遇人都抬不起头来。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以后,也不知道丁会计家祖坟里冒什么青烟,三个秃小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一前一后全上了大学。最小的三儿,据说还上了什么清华。这下,整个庄子彻底开了锅,人们对丁会计家那是眼红得要死,暗暗地,又不得不给人家挑个大拇指。父由子贵,一辈子谨小慎微的丁会计老年得福,终于找到了一种人上人的感觉,无论走到哪儿,一副老腰挺得板直,脸上的褶子都能笑成一朵花儿。

丁会计家接连出了三个大学生,不由自主地,人们都把眼光聚到了学堂,聚到了那一排教室里,盼星星,盼月亮,恨不得自家娃子也能念上个什么大学……

学堂,无疑是这些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泥腿子们窥探外面花花世界的“眼睛”,它的周围,自然而然,也成了庄子的核心地带。庄子里的男男女女,一年四季,有事没事,就爱往这疙瘩里凑——男人们抽烟瞎谝侃大山爱往这儿蹭,女人们带着针头线脑做活儿,也爱搬把凳子来这儿扎堆。快嘴春花婶、二孬媳妇历来爱凑热闹,都是这里的常客。春花婶里外一把手,人勤嘴也快,用学堂课本上的话讲,春花婶子就是庄子里的“新闻播报员”,凡是庄子里有啥大事小情,都能最先从她嘴里听到。

“嘿,大伙儿听说没?前些日子,二孬家娃可是跟他娘干了一架哩……”

春花婶“嗤啦嗤啦”扯着针线,一只手还不忘括在嘴边,好像是怕走漏什么风声,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咋来?咋来?到底咋回事?小娃儿还敢和他娘干架?”

一群看客,多多少少都有刺探别人家隐私的喜好,好像,庄子里若是没有点离奇古怪的花边新闻,这日子就活得没啥滋味。

“咋来……?”春花婶故意打住话头,拖着长长的声调,像是要吊足众人的胃口。

“庄子里上上下下的人谁不清楚,二孬家媳妇论啥都好,就一个坏毛病,对自家公婆实在不咋地。大伙儿别小看二孬家那个小屁孩,跟学堂里的先生那可是学上真本事了。那天,见他娘在爷奶跟前甩脸子,小屁孩一急眼,磕磕巴巴地,就拿学堂里先生讲的龙抓雷劈的故事教训他娘。二孬媳妇气不过,一鞋底扇到娃嘴巴上,打得娃的嘴都肿了好几天。不过,听说啊,自打那天起,二孬家媳妇心里胆怯,再也没敢吼过她公婆……”

蹲在一旁抽烟的二爷爷,听到春花背后嚼舌头,故意干咳两声。

“春花哪,你就瞎嚼舌头吧!说人道人不如人,自家的屁股还瓦盖的哩!”

春花本来底虚,见二爷爷发话,哪里敢顶撞,一吐舌头,硬把半截子话咽回了肚子。

可不是,学堂虽小,那一册册书本上却泛着油墨的清香。这股子馨香,给出息的娃儿们插上了一双飞出大山的翅膀,也让更多的娃儿们开了眼、通了窍。原先那些个一到冬天就流着清鼻涕的,在学堂里学会了讲卫生,回家便跟爹娘讲“饭前便后要洗手”;那些晓不得孝敬爹娘的,也跟着先生明白了“尊老爱幼”的道理。至于什么礼义廉耻、是非对错、善恶美丑,自小,也在娃儿们心里埋下种,扎了根,发了芽。慢慢地,从学堂到庄子,由娃娃到大人,庄子里的老老少少,一边把命根子深深扎进泥土,另一边,又虔诚地把灵魂交给了这学堂。这小小的学堂,就像横亘在人们面前绕不开的一座神圣庙宇,里面,仿佛还端坐着一尊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悄悄教化人,影响人,也改变着人。偷奸耍滑的,渐渐为人所不耻;圆滑世故的,常常遭他人生厌;糊涂不明事理的,徒惹人们笑话;即便那些生性刁狠难缠的角色,也一天天变得像个瘟神,人们纷纷离他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

常年蹲在学堂里的七爷,不方便到处走动,也乐得大伙儿聚在一处谈天说地解闷。只要听见脚步声,忙捅开炉子,煮好茶水,除了专供学堂里的先生们喝,也供到这儿来编排恶人糗事的乡里乡亲喝。

往这儿跑得最勤快的,当然要数丁会计。这儿人多,眼睛多,嘴巴也多,他乐见人们羡慕的目光,也喜欢听婆姨们讲几句奉承的话。在七嘴八舌的赞扬声里,丁会计说话也陡然文绉绉起来。

“大伙儿还别说,这学堂啊,就是有讲究。就好比人,得有个魂儿是不?你说,论谁没魂儿能活?咱这学堂,要俺说,就是咱庄子的魂儿哩!”

说完,老丁还禁不住啧啧赞叹几声,让人觉得,这学堂里不仅端坐着一座座神明,而且,还暗藏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魂儿——一个让庄子里的人挺着腰杆做人的魂儿……

一晃,三十多年的光阴跳着脚倏然而去,德高望重的二爷爷早已作古,会计老丁也在前几年解甲归田,不再管庄子里的事。快嘴春花婶年纪大了,手脚不再那么灵便,瘪着个嘴,说话含含糊糊慢了许多。至于二孬家老婆,也娶过儿媳,当上了婆婆,每日里专司看管孙子、孙女,一家子过得和和美美,从来没人听说她跟儿媳妇拌过嘴、红过脸。学堂里,校长倒是换过几任,教书先生的称谓早已变成“老师”。而七爷,反倒像院中的老槐树,根深叶茂,一待就是半辈子。

“叮,叮……”霭霭暮色中,铃声消散处,宁静的学堂很快沸腾起来。起初,只是一间教室的门“吱呀”打开一道缝,探出一颗鬼灵精怪的小脑袋;而后,一嗓子“放假喽”的欢畅呼喊,犹如在波澜不兴的湖水中投下一块顽石,霎时,引得这池湖水激烈地鼓荡开来。三个、五个,十个、二十几个……一个个野猴子似的身影从教室里吱溜吱溜蹿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嘻嘻哈哈一窝蜂向着大门口拥去……

这是一学年中的最后一天,明儿,就该放暑假了。娃儿们不知情,可两眼黢黑的七爷心里头却如同明镜一样——歇过这个炎炎假日,再到秋季开学的时候,他伺候了半辈子的学堂就得关闭了。老师们曾不止一次在七爷面前谈论过,上头下了红头文件:小村小寨的学堂必须全部撤并,一个不留;至于老师和娃儿们,也要一律并到镇子里的学堂。老师们要走了,娃儿们也要走了,庄子里的男男女女再也不往这儿凑了,他这个瞎眼的老光棍还有啥用处?七爷不敢想,可又不能不想,伸手将伴了他半辈子的铁轨搂在怀里,细细摩挲了老半天,长长叹一口气,像是要吐尽腔子里憋着的一口闷气,拎起那把铁锤,一步一步向着门房的那边挪去。

门房不大,靠墙的桌子中央立着一座闹钟——那种能打开表盖触摸指针的闹钟。七爷从小患的白内障,可眼瞎心不瞎,三十多年里,仅仅凭借指尖的触觉,七爷就能稳稳地拿准时分。可如今,学堂要撤了,这时分拿得准与不准,还有啥关系?这座闹钟,和七爷一样,终归会被扫出学堂,渐渐被人们所遗忘。七爷蒙着一层灰皮的眼愈发迷茫,就像两眼枯井,一滴水也抽不出来……

学堂终于撤了!空落落的大院彻底恢复了宁静,唯留下不知几世同堂的老鸹们牢牢占据着老槐树枝头,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每到黄昏时分,它们纷纷从旷野里、从庄子四处飞归巢穴,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激烈讨论许多闹不明白的问题:咋听不到七爷敲铁轨了?院里念书的娃儿们到底去哪里了?老师们和娃儿们还会再回来吗……这样的疑问天天讨论,但谁也拿不出让大伙儿都能信服的答案。

不像老鸹们那样聒噪,与老槐树一样静穆的,是这座空荡荡的老院。它依旧阔口朝天,只是不再与流云低声诉说那些老掉牙的历史。它的样子,颇像七爷那双空洞的眼,正失神地仰望着云天,仰望着久久盘旋在半空的老鸹们。

七爷搬离了学堂,带着那座陪伴了他三十多年的闹钟,带着他一样敲击了三十多年的半截子铁轨,还有那把拳头大小的铁锤子,回到祖屋,仍旧与八九十岁的爹娘在一起过活。继任的村干部们,也是从学堂里念书出来的,看着七爷一家子恓惶,又感念七爷是个瞎子,这么多年打铃烧水,实在不易,几次到镇上央求领导,给七爷办了个五保户,每年,还从紧巴巴的集体资金里挤出一千块钱来,算作七爷的退休工资。

七爷闲不住,心里一直膈应得慌,常常会眯着个眼,摸索着溜达到街上找人瞎聊。学堂周遭,早已不再是庄子里人们的聚集地。就连街上,半天也遇不到一个鬼影儿。这也难怪,自从1978年分田分地包产到户,就有一些头脑活络的年轻人实在不想一辈子困在一亩三分地,开始结伴跑到外头打工挣钱。现在,学堂一撤,如同在庄子底下又插入一根粗大无比的钢钎,撬动了那些正养育娃儿的青壮年。可不,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强行推进的“一胎化”,论谁家也是一根独苗,也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命根子,都盼望娃能有个出息;乡下人的路子又窄,不好好念书,哪里还有啥别的出路?可是,让不谙世事的娃儿们风里来雨里去,天天跑到镇子上念书,大人们又哪里歇心得下?

然而,世事往往就这么邪门,怕啥偏来啥。麦秋时分,前街口的狗蛋两口子种着几亩麦子,龙口里夺食,大意不得,赶紧抢个好天气往回收麦,哪里还顾得上接送娃儿?一大早,狗蛋家媳妇脸也顾不上洗,一把将一块烙饼往娃的手里一塞,又叮咛几句,就和狗蛋急匆匆下了田。可怜娃儿,刚刚十岁,活蹦乱跳地和几个娃子相跟着去镇上学堂,未成想,一辆拉麦子的手扶拖拉机刹车失灵,一股脑儿撞翻了几个娃。别人家的娃还算命大,有的磕破脑袋,有的蹭破点皮,都没甚大碍,唯独狗蛋家娃,硬生生被拖拉机的前后轮轧了两遍,肠子、肚子哗啦啦淌了一地。狗蛋家两口子闻声赶到,一看那样子,立马傻了眼——狗蛋媳妇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死了过去。大伙儿七手八脚,又掐人中又做人工呼吸,好半天,狗蛋媳妇才悠悠缓过劲来,腔子里憋的一口鲜血,“噗”地一声全喷到了路面,抱着娃子冰冷的身子可劲地嚎。狗蛋更是急了眼,跳着脚,发了疯似的要找车主拼命。大伙儿好歹连拉带拽,紧紧扯住狗蛋的胳膊,才算没闯出更大的祸事。

娃是没了,庄子后山的野地里,凄凄横吹的秋风中,孤零零的,凭空堆起了一座矮矮的新坟。处理完后事,狗蛋两口子似乎突然苍老了许多,整天蔫不拉几的,干啥都打不起精气神。

那几家娃儿受伤的,虽说虚惊一场,却也吓得够呛。狗蛋家的事,像给全庄子的人吃了个烫心火烧,膈应得人们心里难受。再说了,吃亏只能吃一次,难不成还要吃第二次、第三次?有两家人凑到一起一商量,狠狠心,咬牙从信用社取出积攒多年的存款,搭伴在镇子上买了房,随娃儿一并迁到了镇上。

庄子里的人,祖祖辈辈,自古就自带着一股子“羊儿性”,眼看这两家人为娃念书的事迁到了镇上,短短几年,举家外迁的风潮就像一股来势汹汹的传染病,迅速在庄上蔓延起来。本事小的,没奈何,学着前两家,将就在镇上租房或买房,由当娘的跟着给娃做饭;那些本事大的,压根就不愿意把娃送到镇上,索性举家迁往县城,直接把娃送进了城里边的学堂。一天天,庄子里的青壮年越来越少,前街后巷,只剩下丁会计、春花婶那般掉光牙的老头儿和老太太,空守着祖宗留下的几亩薄田与几间瓦舍,稀里糊涂过活。

七爷叹口气,一屁股坐在学堂门口,摸摸口袋,抖抖索索掏出一根纸烟,点着,独自抽烟生闷气。早以前,七爷和庄子里的男人们一样,都是抽旱烟袋的。可这几年,旱烟袋早已变成古董,再也没人肯用,就像这座旧学堂,还有大半截身子已埋到黄土的七爷,总有一天,也会成为人们弃之不用的老古董。

不知啥时候,老会计蹒跚着腿脚悄悄踱到七爷跟前,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七爷肩头。

“老伙计,还在想这旧学堂?还在想着那些娃儿们?唉,想这些还有啥用?学堂没了,咱庄子的魂儿也就丢了……”

老会计的两眼有些发涩,忙从盒子里抽出一根“芙蓉王”,抓住七爷的手,将纸烟塞进七爷手指间。

“老伙计,别呕那两三块钱的烂烟了,抽根好的吧——你三侄儿孝敬的芙蓉王。这世道变啦,啥也变啦,你这死脑筋呀,也该转转弯儿了!”

烟雾迷蒙,栅栏门里,开始传来几声低沉而嘶哑的鸣叫,估摸着,应该是老鸹们要归巢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七爷耳朵里,又隐隐响起了娃儿们拖着长腔的读书声。那声音,轻轻袅袅,若有若无,就像风里裹挟着的书本油墨味,又像三十多年间一直飘荡在庄子上空的敲铃声。忽地一声,七爷猛地站起身,就像失了魂儿,根本不管不顾呆立在身边的老会计,径直摸索着朝自家走去。

叮,叮,叮……死一般沉寂的山庄,兀然响起阵阵敲击铁轨的声响。老会计、春花婶、二孬媳妇,还有狗蛋两口子,凝神侧耳,极力捕捉这久违的铃声,渐行凝成一尊尊僵直的雕塑。这铃声,泛着金属的质地,带着凌乱的颤音,在深沉的暮霭中左冲右突,于庄子上空晃悠了两圈,一扭头,一波一波,向着镇子,向着县城,向着更远的大城市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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