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掌楸三棵或十一棵
秋天是树叶凋落的季节。一天早晨,我独自走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东边,看到地上的几片树叶形状特别,黄的绿的叶子,竟像一件件剪裁精致的绿马褂、黄马褂。我正俯首端详时,就听见一个孩子在大声地喊:“妈妈,看小衣服!看小衣服!”孩子声音甜甜的,他给落叶取的名字也充满了童趣。
我再次看到长着“小衣服”树叶的树,是在老家的一座深山里。我病后回到老家,朋友说老家一个叫板仓的地方有片原始森林,空气好,特别适宜疗养,便不由分说地开车拉我进了板仓。初夏时节的板仓,绿得饱满而热情。
我们沿着溪边小道前行,一片树叶落到眼前,我低头一看,叶片特别眼熟。“小衣服!”“鹅掌楸!”我和朋友几乎是同时喊出了不同的名字。
抬头望,面前一棵粗壮的大树满身苍翠,恍若一把撑开的绿伞。那时我才知道,“小衣服”的本名叫鹅掌楸,是落叶乔木,可以长得非常高大。叶片乍一看与梧桐树叶差不多,只是它有4个大的裂齿,像是鹅的脚掌。朋友说,唐朝皇帝李世民在御花园里看到鹅掌楸,觉得它的叶子像件小马褂,于是赐名“马褂木”。难怪,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孩子亲切地喊它“小衣服”了。
认识了鹅掌楸,我进而又知道鹅掌楸是一种孑遗植物。不说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远在距今一亿年前的白垩纪时代就有鹅掌楸。有趣的是,书上说孑遗植物的特性是因为它的存在,与它有关的亲族都会有灭顶之灾。那些遭遇灭绝的树种,现在只能靠一些化石去辨认。同时,由于地质、气候等的变化,鹅掌楸的生存率也很低。研究者证实,现存的鹅掌楸虽然保留了远古祖先的原始形状,但它的进化异常缓慢,孤立不群,是十分珍贵的树种。目前,鹅掌楸属仅存鹅掌楸(马褂木)和北美鹅掌楸两个种。
再次见到鹅掌楸时,我不仅有一种老友重逢的亲切,还怀有一种深深的生命敬畏——就在此时,我读到作家李敬泽的文章《我可能成为一棵鹅掌楸》,文中写道:我查了一下,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为了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周围营造美妙的景观,把中国南方的鹅掌楸和美国的密苏里鹅掌楸撮合到一起,就变成了北方的鹅掌楸,所以,我所见到的树另有一个名字,叫“奥运楸”。
那天,作家李敬泽从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北园跑步回来的路上,接到一条微信,要他给一个文学演讲的题目。但他说,他的题目还没想好。他抬眼一望,就望到三棵高大的鹅掌楸——“左边那棵是鹅掌楸,右边那棵是鹅掌楸,中间那棵还是鹅掌楸”。他觉得鹅掌楸已存在一亿四千多万年,人类在它面前的存在只有几秒钟时间,但人类却想去保护它,拯救它,甚至想拯救地球……他用鲁迅诙谐的笔法,天马行空,山高水长,由鹅掌楸谈到了跑步,谈到了文学,谈到了人与地球……谈到“我也可能成为一棵鹅掌楸,成为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
他经常在公园里跑步。跑步也一直是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的一大景观。有人统计,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南园和北园各有5000米长的跑道,在这些酱红色的塑胶跑道上,跑步的人你追我赶,络绎不绝。在身体恢复后,我偶尔也会在公园里小跑一下。公园里跑步的人大多是为了锻炼身体,像我这样跑跑走走的人自是不少,但像李敬泽那样,在奔跑中放下了自我,认识一棵树,从而体验出“我不是我,我就是这棵永恒的树”,写出一部《跑步集》的人,则少之又少。
后来,我又得知在这里跑步的还有用跑步对抗疾病的教授曹林。他被查出患有重症糖尿病,并伴有高血压症、抑郁症后,顽强地开启了“跑步生活模式”。通过长期坚持不懈地跑步,他不但有效控制了病情,还治愈了抑郁症。因为跑马拉松,他结识了不少朋友。后来,他将自己跑步时遇见的人和事及生命感悟形成文字,出版了一部《奥森日记》,被一些跑友称作“中国版的《跑步圣经》”。
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总有这样的奇迹发生。
同住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边,我没有见过跑步的教授,却几次见到跑步的作家。遇见了,我们彼此打一个招呼,敬泽老师急匆匆地就跑走了。他那样子好像急着要和谁去接头一样——显然,我不是他要接头的那一个。我读他的文章,他说:“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从昌平向南坐上快3,在仰山桥站下来,抬头望望那三棵非常漂亮的树。”我发觉他说的那三棵树,与我常见的鹅掌楸不在一个地方,便引起了我寻找它们的兴趣。
骑着自行车,我踏上了寻找三棵鹅掌楸的历程。第一天,我没有找到;第二天,依然没有找到。直至第三天,我才在仰山桥北快速公交站,也即他说的那个地方找到了。仔细数了数那些鹅掌楸,我发现不是三棵,而是十一棵。这下,我心里又犯疑了。于是,我从过街天桥的左右两边各下去一次,零距离地一棵一棵数着那些鹅掌楸,大大小小共十一棵。这才兴奋而狐疑地离开了。
为什么不是三棵,而是十一棵呢?是作家的记忆发生了差错,还是我发生了幻觉?直至真的找到那些鹅掌楸,我却陷入了鹅掌楸到底有几棵的问题。当然,我觉得问题不是出在鹅掌楸的棵数上,而是出在我的认知上,是认知使我们彼此对事物的看法和叙述发生了差异。这仿佛与人们不停地纠缠鲁迅先生说“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如出一辙,或者说是有异曲同工之趣。
我想,我是太习惯性地执着于事物的一种表象了——那些鹅掌楸真实地生长在我的面前,我的视觉却没有着落,所谓一叶障目——因为作家李敬泽早就在文中说过:“文学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种不相干的事情、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各种像星辰一样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连接起来,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图。”
好在,这样经常的寻找与思索,让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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