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天地生民之间
世界瞬间暗淡了。
刮过乌江的朔风摇撼着落木,滚滚长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天地之间全被隆冬的雾霭塞满。你站在父亲张迪的灵柩前,茫然不知所措。你当时才十五岁,稚嫩的肩膀还承受不起命运的重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你吓得浑身颤抖,似一只失魂落魄的小白兔。但稍稍镇定之后,你似乎意识到,自己欢乐的童年结束了,往昔优渥的生活将随着父亲的离世一去不返。猛然间,你感觉自己长大了。你的心中莫名地激荡起一股力量,它促使你鼓足勇气,敢于孤身去迎接扑面而来的狂风巨浪和雷霆霹雳。
于是乎,你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护送父亲的灵柩回祖籍大梁(今河南开封)安葬。你的母亲听到你的决定后,仿佛见到了一束光,从冬日的空气中穿过,也从她的悲伤中穿过。她含着泪,默默地注视着你,以此表示对你决定的回应和支持。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在她眼中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少年,竟会在倏忽之间变得那么成熟和睿智,那么有魄力和胆识,这足以抚慰她的丧夫之痛。
砭骨的冷风吹响涪州(今重庆涪陵)的森林,发出呜呜的悲戚之声。你想,莫不是此地的草木也在为父亲送行?毕竟,他是这里的知州。在任上,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心里只装着百姓。现在他去世了,但他的灵魂或许还眷恋着这方土地,在两岸的山水间徘徊、萦绕,不忍离去。你和母亲牵着五岁的弟弟张戬,跟在父亲的灵柩后面,一步一回首,希望将你们在涪州的生活点滴悉数收入记忆的囊袋,珍藏起来,便于日后回味和怀旧。你知道,你们这一走,此生将再也不会回来。
然而,你的内心到底是凄楚和忐忑的。从涪州到大梁,路途迢遥,关山万里。即使你独自轻装简行,也未必能走出巴蜀大地,更何况你是护送着父亲的灵柩在跋山涉水,其中的艰险和阻遏可想而知。你没有把握能安全将父亲的灵柩送回故土,但生为人子,哪怕历经重重劫难,你也会尽力送父亲的尸骨入土为安。落叶是应该归根的,孝道是应该被成全的。只是,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未知如黑洞遍布在每一个岔道口。
壹
八月的秋阳炙烤着铁轨,我坐在从重庆开往陕西的高铁上,心里五味杂陈。窗外没有一丝风,收割后的田野一片荒凉。车过汉中时,日头更毒了,将山坡上的树叶晒得卷了边。再过两个多小时,我就要到达眉县。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去寻访你的足迹,到横渠镇看看张载祠,看看关学的摇篮。
世事沧桑真是令人感喟。我不知道,当年你从涪州到眉县走了多久,三个月,六个月,还是一年?如今,我从重庆到陕西眉县,坐高铁只需六个多小时的车程。这你绝对想不到吧。你本就不是一个追赶速度的人,你只会打败时间和光阴。大概是幻觉使然,一路上,我好似都能看见你的身影。你拖着父亲的灵柩,像拖着一个沉重的旧时代,苦苦缓行在关中平原上。漫天黄沙落满了你的袍子和磨出了洞的鞋子,你的脚趾露出来,被冻得通红。你的母亲早已筋疲力尽,蹲在路边气喘吁吁;你的弟弟死死抓住车辕,哇哇大哭。路人看上去你们并非在回家,而是在遭流放。
当你们夜以继日走到眉县时,前方战乱发生了。逃难的灾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你们不得不滞留于横渠。你预料到大梁肯定回不去了,无奈之下,只好将父亲的灵柩安葬于横渠大振谷迷狐岭,还在父亲的墓前搭起一个草棚,为父守孝。你不愿意将父亲抛在这荒郊野岭,便跟母亲商议,不妨在横渠住下来,重建一个家。征得母亲许可后,你开始在横渠潜心研学,立志继承父亲遗愿,以所学报效朝廷。
可你究竟不是一个躲在故纸堆中的白面书生,你时常将目光从纸页间抽离出来,投向芸芸众生。你比任何人都关心战火是否伤及无辜,生灵如何才能免遭涂炭,天下何时才能太平。你十分清楚当时的社会局势,西夏对北宋的西部边境进行侵扰,朝廷为换取和平,屡屡向西夏赠送绢、银和茶叶等物资。庆历元年,西夏强势出兵,攻占洮西之地(今甘肃一带)。你见情势严峻,心急如焚,恨不得投笔从戎,披挂上阵,收复失地。但仅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你深知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像你这样的普通年轻人,哪有资格领兵打仗,冲锋陷阵。不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虽不能亲手杀敌,但上书还是可以的。你心系社稷存亡,挑灯挥毫,奋笔疾书,写下《边议九条》,上书给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西北防务的范仲淹。不想范仲淹读到你的上书后,竟要召你见面。你的心一下子沸腾了,你仰慕他已久,对其才学钦佩之至,你料定可以从范仲淹身上获益。果不其然,在见到范仲淹那一刻,你被他散发出来的光芒照亮了。他儒雅博学,谦逊睿智,胸襟宽广,谈吐风趣,深深地折服了你。作为一方统帅,范仲淹并未目中无人,霸气自负。他对你平等相待,使你对他产生了信任感。你也不卑不亢,将自己对军事边防的思考和盘托出。可不知何故,范仲淹听完你的见解后,似乎并不主张你今后走上戍边杀敌、驰骋疆场的道路,而是寄望你能严谨治学,传承道统。他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我不知道你听闻此话后作何感想,是否拨动了自己的心弦。我只知道,你拜见范仲淹回来后,委实是变了。你每日手捧他赠送给你的那卷《中庸》,反复咀嚼,领悟其中奥义。你还顺藤摸瓜,遍寻佛家、道家、法家之书,经年累月地研习、参悟。待读懂弄通之后,再返回“六经”,追根溯源,触类旁通,积累了丰富而深厚的文化底蕴。
一颗耀眼的儒学新星,正在关中平原上空冉冉升起。
贰
午后一点四十分,我乘坐的高铁到达岐山站。岐山县与眉县毗邻,坐高铁只能在岐山下,然后坐汽车去眉县。渭河正值枯水期,岸两旁的垂柳少了水的滋润,株株口渴难耐的模样,叶子呈焦黄色。河对面的土塬上,绿植青青,偶有黄砂岩裸露,像一块一块的雀斑。塬难道也会患病吗?这只能去问塬下流淌的水,或塬上飞翔的鹰了。
但我不想问这个问题,我只想问你。你在横渠勤学苦读的日子,是否也曾跑去渭河边濯足,看鱼戏浅草,虾钻泥洞?是否也曾登上土塬,观朝霞暮色、流云飞鸟?想必你是不会去的,你将时间都耗在求学问道上了。
嘉祐二年,三十八岁的你赴京赶考。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上,你有恍若隔世之感。人生大半的光景就这么流逝了,而你却感到自己一事无成。所幸你满腹经纶,对参加此次科考胜券在握。
无疑,你对自我的认知是到位的。而且,运气也好。担任此次科考的主考官乃是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他极力主张科考改革,坚持以古文、策论为主,诗赋为辅命题,公开申明凡善工“太学体”(当时流行的险怪奇涩的文体),辞藻华丽但内容空洞之文,一律不取;而文风质朴、内容务实之文,将获得青睐。这正中如你一般考生的心意。
欧阳修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担任主考官的这次丁酉科考被誉为千年科举“龙虎榜”,共取进士388人。其中,既有后来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苏轼、苏辙和曾巩,也有被后人奉为理学大家的程颢,还有位极宰相的曾布、吕惠卿、章惇。当然,你也是这批人中一颗璀璨的明珠,你们共同光耀了中华文明的长空。
在候诏待命之际,你获宰相文彦博支持,于开封相国寺开坛讲《易》,名动京城。这期间,你偶遇程颢、程颐兄弟,与他们在一家客栈秉烛夜谈,坐而论《易》,对二人的易学思想佩服得五体投地。日后二程声名鹊起,备受尊崇,你也有功劳。
后来,你在祁州司法参军和云岩县令等职上,依然虚怀若谷,刚正不阿,政令严明。你自始至终推行德政,体恤民情,不但每月设酒食款待乡民,听取他们对官府的意见,还多方筹措资金,为云岩县兴办免费学堂,让众多读不起书的穷孩子有了书读,躬身践行了“民胞物与”的主张。
熙宁二年,御史中丞吕公著向宋神宗鼎力举荐你,你进京面圣。宋神宗想考察你到底有无才能,故意问你治国之道。你毫不惊惧,深思熟虑地答道:“治国应以古代为法,德治为本,均土地,解民困。”宋神宗听后,满心欢喜,遂任命你为崇文院校书。
其时,王安石正大力推行新法,欲邀请你加盟,助他一臂之力,被你婉言拒绝了。你并非反对变法,只是觉得王安石太过激进。你的这个想法,跟苏轼的想法相近。可王安石岂会听从他人劝阻。他坚持大刀阔斧地进行变法,而你和苏轼等人却袖手旁观,这显然是得罪了他。
你尽量避免跟王安石接触,不久,你被派去明州调查一桩贪污案。办案归来,发现弟弟张戬也因反对变法而跟王安石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你预感到大事不妙,为免遭横祸,你不得不辞官,回到眉县横渠,过起了曾经那种闲云野鹤般的读书日月。
此时的你已经五十一岁,进入人生的晚景。你原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落寞至死了。谁承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却开创了学术上的新辉煌。
叁
站在你的祠堂前,我的心情极度复杂。门前的两棵古柏直刺晴空,好似要向那个巨大的火球示威。几个小学生,在字正腔圆地向游客讲述你的生平事迹和理学思想。几只蝉,躲在枝丫间,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不等这个秋天结束,它们就将归于沉寂,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我从聒噪的蝉鸣声中回过神来,凝视着于右任先生书写的你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顿感周身元气充沛。再看侧面的碑石上,刻写的你的《西铭》一文,更是感慨丛生。
你回归横渠后,可谓迎来了思想上的成熟期。你开馆授徒,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在你的孜孜灌溉下,慕名而来的门生越来越多。你常对学生说:“天下富贵有时尽,唯有道义永无穷。”这是你在官场沉浮后的体悟,还是生命经验带给你的启示呢?想必你也难以说清楚。重要的是,你在迟暮之年创立了关学。
我才疏学浅,自是吃不透你的关学之精髓,只粗略知道你的关学包括气本论——太虚即气与气化万物;辩证法——一物两体,动必有机;人性论——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认识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这些认知都太博大精深了,对后世儒学更是影响深远。
自古以来都不缺饱学之士,缺的是开宗立派的人物。群星容易找,孤星不易得。仅凭你的关学思想和《正蒙》一书,你就堪称北宋理学界的一位大儒。
可叹的是,人一旦成就过大,便很难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熙宁十年,秦凤路守帅吕大防非常推崇你,认为你全盘继承了古代圣贤的思想,再次向朝廷举荐,宋神宗召你回京任职。此时,你已是个疾病缠身的老头子,深感经不起长途奔波,不宜入朝为官了。可圣命难违,你只得强撑病体,折腾至京城。在路上,你想,自己虽日薄西山,倘若还能为朝廷尽绵薄之力,做最后一点事情,将死而无憾。
抵达京城后,神宗皇帝任命你为知太常礼院。这个官职主要负责礼仪祭祀之类的事务,地位相当崇高。你不想辜负皇帝的信任,带病熬更守夜地履行职责。你知道在皇宫里,做任何事情都得小心谨慎。
可你上任没多久,麻烦事就来了。有官员向朝廷建议实行婚冠丧祭之礼,也正是因为这个建议,你和一名礼官产生了分歧。你俩互不相让,搞得水火不容。皇帝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做评判。你一气之下,再度请求辞官,回横渠养老。宋神宗见你的确病得不轻,料定你没有多长时日了,便准你回乡。
你突然变得轻松了,在心中暗下决心,这次回乡后,将不再过问朝政之事。可命运总爱捉弄人,上苍并没有给你回归故地的福报,你死在了归乡的客栈中。死时连一个收尸人都没有。你的学生闻讯后,匆忙从长安赶来,将你的遗体运回眉县横渠进行了安葬。
那一年,你五十八岁。
呜呼,星垂大野,月落荒寺,一代鸿儒,如灯熄灭。你的死,留给后人无尽的悲叹和惋惜。
肆
从你的祠堂出来,我去了秦岭主峰太白山,它是眉县的一座高峰,如你一样。从你这座人文的高峰走下来,我必须朝着自然的高峰攀登。不然,我会发现自己的渺小。这绝非自我矮化,或对他人“封神”。只因人活着,是需要有精神灯塔的。否则,我们将坠入茫茫大海,或隐入黑暗深渊,既找不到此岸,也找不到彼岸。生存犹如盲人摸象,任由自生自灭。故凡对未来怀抱憧憬的人,都渴望有一盏明灯,一座高峰。
有了明灯的照耀和高峰的指引,我们才能驱散内心的迷雾,找准前进的方向。当然,假如我们都能将各自活成一盏明灯或一座高峰,那就更是善莫大焉了。
即使我奋斗终生也成不了高峰,但我愿意成为一个仰望高峰的人。懂仰望,方能知敬畏;知敬畏,方能致广大。
不知横渠先生是否赞同我的说法?
(作者:吴佳骏,系散文家、红岩文学杂志社编辑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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