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宁在水一方

2024-11-11 中国作家网 璎宁 TAG标签: 在水一方

璎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自2004年在《十月》《文艺报》《诗刊》《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期刊发表诗歌散文200余次。出版散文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和《隐形的麦芒》。获得过第五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散文奖等文学奖励。多篇散文入选《民生散文选》《山东作品年选》《中国散文二十家》等选本。

浅水湾

低洼处淤积的雨水,日积月累,成了一片水塘,我给它取名浅水湾。村庄麻家湾祖祖辈辈依傍在它的身旁,叫它老湾。老湾究竟有多老,在唐代已经形成或者在明代已初具规模,无法考证。老湾在陕西大槐树的移民到来之前是否就已经存在,这也是个谜。

老湾东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南面是一个盐碱地大荒场,荒场上野芦苇丛生,动物日夜嘶叫。靠近老湾西边就是纵横的深巷,低矮杂乱的茅屋,村民炊烟袅袅的普通日子。我们家是依着浅水湾而居的人家之一。推开栅栏,向坡下走不到二十步就是浅水湾,我们家因此而有全村最大的菜园,浅水湾的水一部分就流淌在我家的菜园里。浅水湾看似静默不语,其实力量无比巨大,它留住了流浪者的脚步,也留住了一个村子的烟火。有了浅水湾的滋润,村里人生活得都安然而充满生机。

早上一起来,女人们就把浅水湾当脸盆和镜子,她们洗脸梳头,在清澈的水波里找回昨晚幸福的内容。脸颊飞起红云,寂寥的心事被浅水湾默默收入了眼底。从五月到十月,女人们都在水湾边洗衣服、拆洗被褥。她们洗着红色的肚兜、青花瓷图案的被面以及家里大大小小的衣装。在浅水湾里清洗过的物品,散发着香胰子古老的味道。如天上的彩云,舒适自然地晾晒在青草上,充满人间的烟火气。有调皮的孩子猛然掀动碎花被面,揪出藏在被单底下女人的裤衩和肚兜,惹得一阵大笑和狂骂。

浅水湾就那样映照着村子波澜不惊的岁月。孩子们拿浅水湾当乐园,他们从水湾里挖出淤泥糊在岸上,再从岸上像溜滑梯一样刷的一下滑进湾里,几声惊呼,浪花炸开,涟漪向四周荡去。村里的男孩子都是浅水湾的水泡大的,他们都有浅水湾明亮的眼睛和心灵。女孩们则在六七月的深夜,三五成群地去浅水湾宽衣解带。那时星星满天,月亮清透,蛙鼓阵阵,有少女稍不留神就把半截玉身露出水面,让水里的月亮都羞涩地在水波里躲躲藏藏。

浅水湾的水有多深,力量有多大,只有村里的利民试过。利民一米八的个头,是村里的游泳健将,每年夏季,都敢到黄河里去游泳,有一次还从黄河的东岸游到了西岸。但是谈到在浅水湾游泳的一次经历,他却面露惊异之色,支支吾吾。他说游到浅水湾的中央时,感到那儿有个大漩涡,他在旋涡里浮沉挣扎,感觉有什么在推着他、拍打他、拽着他,他奋力挣扎才“逃”了上来。利民的说辞给浅水湾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但是,故乡麻家湾的人像忘掉头一天的劳累一样,很快将它忘掉,依然在浅水湾里清洗自己以及家用物品。每次喧哗过后,浅水湾归于平静。像夜间的村落一样安详。它没有黄河奔腾不息的豪言壮语,没有山涧小溪的泉水叮咚,它就是浅水湾,一方水塘,像我们村子一样在黄河岸边悄悄地存在着。

村里有一条母牛,黑花白底,大家都叫它黑花。黑花来麻家湾八年,养育了四个儿女之后,配了三次种都无法再怀孕。干瘪的乳房像一粒发不出芽的种子,再也挤不出奶水。脚步也已经蹒跚老迈,下地也拉不动沉重的犁铧了。黑花的皮肤开始下垂、松弛、干燥。一点也不像初来乍到时那般光华美丽,瞳孔里透着年轻气盛和作为母牛的骄傲。八年时间,黑花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大家上工的时候,就把黑花牵出生产队的院子,抱一些干草任凭黑花独自反刍,一点也不像它能生儿育女那阵,什么玉米啊高粱的,黑花的牛槽里总是不断。有天,村长从外头领了一个牲口经纪来看黑花,那人掰开黑花的嘴看了看它的牙口,摸了摸黑花干瘪的乳房,敲了敲黑花的瘦骨,对村长说这是头老母牛了,值不了几个钱,如果是一头好牛,卖了能娶一房媳妇,能盖三间瓦房,但是现在不行了。村长说你看着给吧,反正我们村子不能白养着它了,它不能生育,也不能耕地,光是吃哪能行啊。黑花只是听着,时不时发出一声长哞,抗议这种绝情的抛弃。

那人和村长讲好了价钱,从牛槽上解开了黑花的缰绳。刚到院子里,黑花突然一个尥蹶子就把牵它的那个人踢出好远。黑花开始奔跑起来,那是它来村子后第一次奔跑,黑花跑得像一阵大风,一道闪电。它松弛的皮肉左右摇晃,像一个空口袋在左右摇摆。它的乳房随着它的奔跑整齐地甩动。黑花朝东跑去,朝浅水湾跑去,村长和那个买牛人还有看热闹的人都呆如木鸡。生死之际,谁还能拦住像风一样奔跑的黑花呢。黑花跑到浅水湾,不像以前那样在水边悠闲地饮几口水,看看自己水里的影子,再看看天空和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女们,在黄昏时慢悠悠地归槽。黑花向深水里淌去,毫不犹豫,像一个赴死的烈士。天天给黑花割青草的新义在岸上喊着黑花的名字大哭。但是他不能跟下去,浅水湾很深,深得能没过一米八的大个。眼看着黑花淌到了浅水湾的中央,慢慢沉了下去,它脊背上的花纹像一个黑白相间的被面在渐渐缩小,直至消失。冒出几串气泡后,浅水湾好像关闭了心扉一样,将黑花关进了心房。

浅水湾的边上围满了人,大家目送黑花离去,就像目送一个亲人进入寂静的墓地。村长手里拿着黑花遗留的半截绳子,狠狠地朝自己身上抽。黑花的尸体浮上水面之后,村里人在黑花经常拉犁的田里挖了一个大坑,埋了黑花。大家不明白黑花为什么这样做。有人说黑花来村子八年,生育了四个孩子,是不想离开村子离开它的孩子们;有人说黑花喝浅水湾的水喝得太多了,它想以死来偿还浅水湾八年的恩情;有人说黑花是有灵性的,它不想客死他乡。自此,每当夜深人静,浅水湾里总会隐隐约约传出一种叫声,那叫声似牛叫,久久在街道上飘荡。父亲说那是黑花在叫。黑花是他买来的,他最熟悉那样的叫声,深厚、悠扬,又透着一股凄婉。

村子搬上防台之后,家家通了电,接上了自来水。浅水湾像一件被人穿旧了的衣衫,独自躺在天空下。妇女们不再在湾边洗衣服。拆洗被褥。少女们不再把浅水湾当镜子照出她们羞涩的心事,孩子们也不再用浅水湾黑色的淤泥做成滑梯,更不会像以前的儿童,光着屁股,惊呼着跃进水里,激荡起无数花朵。

浅水湾的眼里再没有那个年月的笑声、明亮的星辰,再没有人对着它诉说忧伤和心事。前几年,村子把浅水湾租给了一个养鱼户,他一夜之间抽干了浅水湾的水。浅水湾露出了它神秘的面容。其实浅水湾一点也不神秘。它的底部全是黑色的淤泥,水草杂乱东倒西歪。碎玻璃、石头、瓦块、旧锁头、破碗数不胜数。根州哥的破自行车显露出了原形,只不过一提就散了架,再也拿不出浅水湾,成为时间的见证。红生家的铁锚还紧紧地抓住淤泥不放。红生穿着水鞋,抠了很久的泥,才把铁锚从湾里提上来,但是它已经锈迹斑斑,并断了几个爪钩。

把浅水湾遗忘很久的人们,围上来说浅水湾还真有好东西,鱼虾成群,活蹦乱跳的,很是喜人。大家议论说浅水湾也没有一米八深,只不过比岸边深些。人们在湾里捉到一只龟,体型如大碗,眼神沉着,好像是一只老龟。那只老龟伸出前爪左右摇晃,吱吱叫着。队长半斤似乎有所领悟,他说这可是咱麻家湾的“神龟”,把它放进黄河吧。放生的那天,麻家湾还举行了历史第一次放生仪式。村民齐刷刷站立黄河岸边,队长半斤和我父亲用脸盆抬着“神龟”,将它倒进黄河里。村民都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什么。“神龟”不时露出头对着村民上下摇动,游出去好远,又返回来几次,直到很久才消失在黄河的浪头里。

近几年清明节,回家祭祀亲人,看到浅水湾已经像一潭死水,浑浊不堪,我再也无法用波光粼粼这样的词来形容它。狭小的水面上飘荡着腐朽的垃圾,散发着农药刺鼻的气味。它像一只忧伤的眼睛,镶嵌在防台的东面,与新铺的油漆路极不协调。那些昔日在岸边洗衣拆被的妇女们,比我晚一些逃离村庄,像我一样决绝。她们和我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自己的蜕变:把头烫了大爆炸,染了颜色。靴子、打底裤、口红、胭脂成了我们的标配。

我们像个城市人一样在干净的街道穿梭,住进了一个个方格子,用着自来水,看着彩色电视……被城市的人流挤来挤去,内心却越加苍白和迷惘。我们似乎都忘了,曾经在水一方,数星星,看月亮,追萤火,扎根大地,接受田野、粮食与乡村温暖的喂养。

老 井

上个周末去养老院看望父亲,与父亲谈到我们村的老井时,父亲的眼里泪光闪烁。他沉默半天,说那口老井可是咱们村的“功臣”啊。父亲所说绝非虚言。老井,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老,具体存在了多少年,能说清楚的人没有几个。老井在我们村子的最东头,与浅水湾一路之隔,四周见方,每一条边大约一米,深不见底。是我们村世世代代人的生命之源,地位非同寻常。它和村人的一亩田地、一头母牛、一件农具地位相当。甚至和一个人的生命一样重要,因为全村人的生活和生命全靠老井来滋养延续。

吃水都靠挑的年代,一根具有弹性和耐湿水的槐木扁担,两只铁皮水桶,成为鲁北平原乡村的标配。由扁担、水桶以及井水制造的乡村音乐,有着粗粝而又悠扬的小调,令人着迷、动容。那时流传着一个说法,谁在黎明前将自己家的水缸挑满,谁家的庄稼就长势喜人,谁也会交到好运。因此,在黎明到来前的一小段黑暗里,那条千年乡道上,井台四周,总会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与水桶碰撞的吱呀声。这些声音用一只湿漉漉的手,轻轻揭开乡村黎明的幕布,将一个黄河岸边的小小村落推上生活的舞台。在我还不能担起两桶水的岁月里,我总是跟在父亲身后看他挑水。父亲将挑水这件事看得非常庄重:他挑着水桶走向老井的时候,经常用两只手抓住扁担上的铁链,似乎他抓得越牢固,他生活里美好的东西就越不容易丢失;他站在井口,将一根十米多长的麻绳,慢悠悠送向井底时,井底似乎有什么魔力使他的眼睛怔怔地盯着下面,似乎盯的时间越久,自己的眼睛越是明亮;每到年初一的早上,全村人都还在梦里呓语,他第一个担起扁担,和着响彻大地的春雷,挑回来第一担,他以为能让他发财的水……父亲对扁担、水桶的摆放到了迷信的地步,他说扁担只能竖放不能横在地上,那样不吉利。挑完水的水桶不能口朝上放,而是必须倒扣过来放置太阳下。父亲对于扁担摆放的方位也是迷信的,他喜欢东方,浅水湾在村子的东方,老井也在村子的东方,那些田野庄稼也在东方。因此,扁担、水桶用完也得摆放在东墙根下。

我十四岁时,才有胆量独自站在井沿上,把桶晃晃悠悠地放到井底,然而老是把水桶掉进井里,只剩那条米黄色的麻绳,轻轻飘荡,令我怅然若失。那水桶有时漂浮在水面上,有时则沉到水底。我哭丧着脸站在井台上,手足无措。而老井似一枚古老的钱币静静躺在苍穹之下,似乎在对我说:做事要稳,做人要诚,水至善至柔也至刚。

大人们则摸着我的后脖颈,说我的馋窝深,挑水的时候就爱把桶掉进井里。那时并不明白一个馋嘴的女孩与把水桶掉到井里有什么直接的关联。现在想来,只不过是麻家湾人谴责一个人莽撞的优美说辞。这个优美说辞,被童年的我认定为自己就是嘴馋,因此没有感到过多的内疚和自责。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锚的。要想把掉进深井的水桶打捞上来,必须动用锚。锚,是我们村最有力量的铁器。镰刀、锄头、镐头,在锚面前略显逊色。那个铁家伙,一根铁柱上镶嵌了四个铁的弯钩,弯钩线条优美,黑色的铁透着刚劲。这样的锚,只有村西头的一户姓王的人家才有,而且全村只有这一个锚。因此,王家的人出门都腰杆子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他家有锚的得意神情。全村只有一个锚,足见它的珍贵,因此不能随便外借。我能从他家借出锚,将水桶打捞上来,避开父母的责骂,并非因为我生得俊俏,而是因为他家的儿子偷偷喜欢我的缘故。然而,即使有锚,也并不能将所有的桶都打捞上来,我掉进井里的一只白铁皮桶就永远地睡在了井底。这是老井给我童年时代的一个教训。即使很多年后我想起借锚的经历,暗暗得意,那只锚也深深地嵌在记忆深处,总是感觉它教会了我什么本领,让我今天仍然受益。

老井很深,它通往地壳、江河山川,这村人都知道,因此没有事的时候,大家都不去井边瞎转悠,怕一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小孩子出门玩,大人一再嘱咐,千万不能去老井附近玩,更不能靠近老井,还会吓唬小孩子说:老井是会吃人的。这样的话我们当然不信,但有一件事的发生却让我们将信将疑。我们村一个妇女和她的婆婆吵架,抱着六个月的孩子在一个秋季的深夜失足落井。第二天人们打水时,发现了漂在水上的孩子和遗落在井边的女人的鞋子。大人被兴师动众地打捞上来,幸亏还有一口气,可孩子却跟着流水去了天堂。很多年里,我总会在井边碰到那个妇女,她一人伫立井台,望着黑洞洞的井口发呆。

老井真的会吃人吗?我们不得而知。村里的人在喝干了缸里的最后一滴水之后,不得不再到老井挑水喝。因为,那井是我们村唯一的饮用水源。浅水湾虽然水质清冽,波光粼粼,但是村人在里边洗衣洗澡,牲口也在里边拉屎撒尿,无法饮用。在那个年代,人们只有服从生存的需要。

那一年七月底前的几天,天气混沌闷热,井里的水似乎长了脚,一个劲往上蹿,水面几乎与井沿齐平,而且水质浑浊,还飘荡着丝丝油花。打水时,直接拎着水桶歪倒即可。井水溢出了井沿,街巷上水汽袅袅,井水肆意流淌。

这可是几百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村长在观察了老井的情形以后说,老井这是用它水做的嘴巴告诉我们将要有大灾大难发生了,大家都要多加小心。果不其然,过了几天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一座城市在瞬间被地震吞并,无数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黄河三角洲的故乡也受到了余震的干扰,房屋强烈地抖动,村子乱作一团,鸡飞狗跳。

父亲在生产队养的小马驹整个晚上都围着我们家的院子奔跑。大人孩子一窝蜂地从屋里跑到大街上,有的人只穿了短裤,有的妇女都没有穿上衣,把一个箩筐扣在自己胸前捂住裸露的乳房。慌乱之中,我们姐妹几个裹着床单跑出了屋子。村里虽没有人员伤亡,可那些年代久远的老屋老墙都倒得一塌糊涂,有几棵大树也东倒西歪裸露着折断的树根,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经不住这么折腾,也在震后不久就离世了。那老井在余震平息之后,水位下降到正常水位,恢复了它暗黑色的镜面。自从这个事件以后,人们给这口老井平反了,给它叫“感恩”井。意思是它救了全村人的性命,人们也不再议论和怨恨妇女落井的事情。

村子为了逃避黄河水患,在政府的帮助下整体搬迁,即黄河东岸低洼处的村子都搬到了堤坝东边的防台上。随即自来水管也通往家家户户。老井经过了上百年,完成了它滋养生灵的使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村人搬到防台以后,村长召集大家推来砖头瓦块,把老井填平了。同时把村里人的一些记忆思绪也深深地埋了进去。填井的那天,我也去了。我混杂在人群里,往井里扔着泥土砖头瓦块,每次扔的时候,我都迟疑一下,那个落过井的妇女,还有很多人,都迟疑着,似乎把这口井填平了,就埋葬了一段鲜活的岁月之旅。可新事物代替旧事物的历史规律不可违抗。

无论在石油小镇的日子,还是在城市打拼的岁月,我的心里一直有这样一口深井:清冽的水,波纹闪烁,幽深而望不见底。井边一照,童年的影子又重新浮现,深井里的天空也总是那么蔚蓝,也那么高远。尤其那童年的笑声,如井里的水,如浅水湾的水,清澈响亮、肆意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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