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4年第10期 |李兴艳从一棵树说起

2024-11-11 中国作家网 李兴艳 TAG标签:

爷,宁要郧阳一张床,不要上海一套房。宁要郧阳一棵树,不要深圳小别墅!我这两年回来在鑫榄源公司干得挺好,能挣钱养家,还能陪老人孩子。我天天都在橄榄园,你们哪天来都行,我陪你们转转……

泉叔这边也激动地跟外孙子分享自己的喜悦:

日子过得好就行啊!你猜爷现在在哪儿?在中华水园的同心广场这里啊。你猜我看到了个啥宝贝?哎呀!一棵古树,跟咱们白浪镇政府门前的那两棵古树差不多岁数啊!树都有灵气,古树更是有灵性,这老伙计们呀,说不准他们常常通气儿嘞!

是是是,你娃子也有灵气,你叫树生嘛。

1

七亿年时光,三千里汉江,此时在郧阳这里该是最静美的模样。从郧阳汉江公路大桥以东,一直到神定河入口以西绵延七公里的沿江区域统称为“中华水园”,这是一个占地三千三百多亩、由六大板块组成的国家级南水北调主题公园,同心广场就是其中一个重要板块。两岸青山重重似画,曲曲如屏。一望无际的潋滟波光里,太阳豪横地在汉江里铺金洒银,天廓湛蓝,风清气爽。那远远近近、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百里绿色长卷,把郧阳的时光浸染得锃亮又鲜润。

这公园2019年才建成,五岁的它还很年轻,但一直觉得年轻的它有一颗老灵魂,直到今天看着泉叔站在这棵四百二十岁的古柞树下久久凝视。那古柞树干上的肥厚苔藓、斑驳地衣,从高处树枝垂下的宛转松萝,如一场盛大法事道场里高扬的幡幔。看着泉叔一遍遍抚摸着它苍粝的树干,仰望着葱郁遒劲如巨伞一般的树冠,仿佛仔细端详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我忽然找到了缘由。中华水园的“镇园神针”在这里呢,这可真是一颗老灵魂。

泉叔拍拍那古柞树说,老祖宗啊,你看我头发全都白啦,你还是枝繁叶茂绿生生儿的,还是像我年轻时一样,精神抖擞得很啊。刚才解说员说你是从十方院村搬来的,我马上就认出你啦,你还记得我不?你们村里有我家亲戚,我每次去他家都会看到你。十方院村南水北调移民搬迁后我就没去过了,但一想十方院村我就想起你啊。水来了人可以跑,树跑不了啊,没想到你还能跑到这里来了,真是好啊。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在一棵四百二十岁的古树面前,人类是何其稚渺。众人无语,四下空寂,唯有那古柞树枝叶婆娑,像一个须发飘飘、轻摇羽扇的仙翁。

加拿大生态学家苏珊·西玛德,通过在加拿大森林中三十年的研究,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发现——树木拥有声音、语言、视觉、嗅觉、触觉。树是会说话的,而且它们经常说话,“语言”传递还非常远。在优酷网上可以查到她的多个讲座。讲座的题目就叫“树木如何彼此说话”,树的大家族有许多成员与人类一样拥有心智,具有形成记忆、保持记忆、提取记忆这样的功能。

听到了吗?古柞树和泉叔的交谈。

古柞树说,我认得你嘞,你是白浪镇袁家湾村的人,你照护王家岭林场几十年了。你也真是老了,我第一次见你时才二十出头吧,你穿着一身青色的中山装,过年到十方院村走亲戚,那时多精神的小伙子,像一棵青愣笔直的小白杨。

泉叔:是啊,老啦!自从十方院村2010年移民搬迁后,我就没去过那里了。你可是郧阳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的见证者啊。

古柞树:从我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的四百多年来,汉江涨涨落落,百姓生生不息。我看着郧阳因水而兴,郧阳的抚治时期可真是辉煌啊,真是“坐镇汉江三千里,独领风骚二百年”。后来,我又看着郧阳府沉入了江底,一座五百多年的府城就这样没了,心疼啊。再后来国家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启动了,要移民啊,要为库水腾地方啊。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为支持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设,郧阳先后经历两次淹没、两次搬迁、三次移城。那十方院村就在郧阳城东郊的汉江边,自然也是一直被水撵着跑啊。

泉叔:那十方院是个好地方呐,山青水秀,土地也肥得很,出门就是良田,抬脚就能进城,老百姓日子富足啊,草木鸟兽的日子也好。

古柞树:这里好是好,却屡遭水淹,记得五十年代的时候十方院村还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后来建丹江口水库,淹没了大片土地和房子,全村二千多人外迁到汉阳和京山县。1970年夏天,在157水位线以上居住的村民响应国家号召,又后靠到离汉江五里多远的荒凉山岗上。眼看经过快四十年的整建,这个村终于又像模像样了。可是南水北调中线二期工程蓄水以后,十方院村再次面临搬迁,其中外迁到宜城市邓林农场的又是近二千人哪。

泉叔说,十方院村搬迁的前一天晚上,我也来亲戚家帮忙了。千人移民啊,这次搬迁移民年龄最大的95岁,最小的刚出生15天,还没有满月呢。

古柞树:唉,我知道。那天刚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是一个不眠之夜啊。月亮躲到云里去了,天色黑沉沉的,秋风寒凉。村里中心小学的教室里,灯火通明,很多移民坐在那里,等待凌晨上车,还有很多村民分散在亲戚、朋友家做最后的话别,村头的坤爷摸黑拿了根红布条去给我系在枝丫上,在树下坐了好久,跟我说了好多的话……

泉叔:我从一家拆了一半的房子前经过,看到那房子门口上的大红对联和喜字都还在,新鲜鲜红艳艳的,那屋子里还挂着彩带和彩灯。听说这家的小两口结婚才三个月,也是要搬迁的……一晃十四年过去了,你在这里还习惯啵?

古柞树:都还是郧阳的山水土地,咋不习惯。国家对生态越来越重视,2010年郧阳林业开展古树名木全面普查,对古树进行摸底和保护。在丹江口大坝第二次加高蓄水之前,大部分古树都得到了及时抢救。听说普查登记的百岁以上古树都快上千棵了,千年以上的古树将近二十棵。你看,我跟他们比还年轻得很咧。

泉叔:这是在做一件为郧阳后世子孙积德的大事,你也是在那次被抢救来的吧。

古柞树:嗯,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正是我们冬眠的时候,那天我正在太阳底下迷迷糊糊睡觉呢,来了一群人,还有一台大吊车,里面还有两位搞林业的专家,他们围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比比划划,争争吵吵,商量了个把小时,我都又睡着了,忽然一阵子地动山摇……等我在又一个春天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我睁眼看了看,哈哈!环境还不错。你看,脚下就是碧波万顷的汉江,江对面还能看到绵绵青山里的十方院村、云彩山村,举目远眺,仿佛能一眼望到北京城,望到以后的百年、千年。嗨!忘记告诉你了,这园区里有几片南水北调“微森林”,里面有很多从郧阳的淹没区移植来的古树。

泉叔听罢,环顾园区那满目苍翠,喃喃道:真好啊!能在这么美的园子里安家真好,我还担心那些古树会跟老郧阳府一样被淹到水底呢。

同心广场“微森林”里绿阴丛丛,南楠、银杏、香樟、桂花、黄连木、皂角树、石榴树……宇宙浩渺,岁月沧桑。千年可叹王朝更替,对它们只是一次咳嗽。万年才见斗转星移,不过是它们的一阵呼噜。每棵树都是一座无字的丰碑,它们的年轮里记录着时代的更替,岁月的风雨,一代代人的悲喜,一幕幕,一桩桩,宛若绳结斧凿一般在它们一圈圈的年轮上铭刻。

蓝天如洗,阳光艳而不烈,一棵棵饱经风霜的古树面朝汉江,迎风而立,枝干苍虬,新叶繁茂。微风起时,沙沙作响。听,它们在讲述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关于树与人,森林与文明,文明与国运,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的故事……

2

7月31日,盛夏清晨,当我们站在白浪镇政府院子外的两棵古树下仰视它们时,舒婷的《致橡树》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随着晨风吹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门左侧是一口汩汩千年的古井,旁边有两棵古树一起伸展着阔大的树冠,为古井撑起了一把绿色的巨伞。立于井台边的是枫杨,披着盔甲般的树鳞,高大笔直,直冲云霄。另一棵是女贞,它从高处的花坛向那棵枫杨倾斜而生,侧枝如盘虬卧龙、大蟒出山。两棵树遮天蔽日的枝叶在空中交缠,晨光下风情款款,风姿翩翩。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我们只看到树的一半,在地下泥土中黑暗中的那一半才是更活跃的吧。它们在那地下的网络中传递什么呢,是春光欲流、蝶梦鹃声,还是风声西进、雁字南来,抑或是马上就要立秋,该准备好应对又一年的秋瑟冬凋了。

泉叔看着古树说:我外孙小时候体弱多病,后来听村里一位老人的话,把娃儿带到这两棵古树下,焚香叩拜,就算是把娃儿拜寄给大树了,起名叫“树生”。

哦,我默默点头,轻轻地抚摸那棵枫杨。自古以来,人类对古树都有一种本能的亲近和图腾般的敬畏。树植根地下,枝叶伸向天空,像是苍天与大地之间联系的纽带。在遇到无法开解的生活之难时,便希望获得这种强大生命力的庇佑。

它们就是这白浪镇万木之林的“老神仙”了吧,有它们在,这里的历史,这里的人,这里的草木鸟兽都有了“根”的踏实感。走,我们循根找林,去看看它们在冥冥之中守护着的“孩儿林”。

在阵阵微风和蝉鸣鸟叫中,我和泉叔、黑虎走进了绿意莽莽的王家岭林场。林子太大太深,雾岚弥漫,树影幢幢,颇像五六十年代国营厂子里大人嚷小孩儿钻的大澡堂。泉叔一进林子里,就像鱼儿入了水一般更加活泛起来,跟我讲起他和这林子的故事。

1977年,二十二岁的泉叔来到王家岭当林场工人,后来又当了林场的场长。那时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天天看着到处光麻麻的秃子山,他心里着急啊,带领着十五名林场工人起早摸黑地种树、护林。那时候他们平均每年种树一万多棵,泉叔说那是人们应该还给大山的“账”。

是啊,这笔“欠账”太大了。

为了支持南水北调中线建设和二汽建设,当时郧阳地区的自然生态与人民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几十万劳力连年参加三线建设,无偿砍伐郧阳沿江31万亩山林,贡献木材101万立方米,烧柴6亿斤。在长达20年的时光里,郧阳的很多座青山都被“剃了光头”,王家岭林场当然也在其中。

那时还流传着一首打油诗:

“抬头望秃山,低头见河干。山地脱皮下河川,冲走沿河万亩田。大风一起难睁眼,一把柴火跑遍山。”

1972年,我国派团赴斯德哥尔摩参加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周恩来同志在听取会议情况汇报后指示,对环境问题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应当把它提到国家的议事日程上来。

1973年8月5日,第一次全国环境保护会议在北京召开,揭开了中国环保事业的序幕。

治水先治土,治土先种树。郧阳地区开始了全面的造林工程,从林业局春秋两季固定的飞机撒播,到具体到每个乡镇每个林场的植树造林声势浩荡地开始了。郧阳山区慢慢萌发出了绒绒绿意,王家岭林场也在慢慢地恢复生机。

但是林场生存很快遇到时代发展的挑战,后来土地承包下户在林场当工人不能挣工分了,林场又没啥其他经济效益。1993年,大伙在这里种完了最后一个春天的树苗后,林场解散了。泉叔看着大伙各自散去的背影很难过,却无能为力。他送走最后一位工人后,在黄昏里的山梁上坐了很久。看着那慢慢返青的山岗,抚摸着大伙刚刚种下的那一棵棵尺把高的小青苗,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小奶娃,他心里也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争。

暮色四合。他站起来狠狠跺了一下脚,下定决心:不走了!我得照护这些年好不容易种下的树苗,要让这秃子山变成绿油油的大森林。

泉叔不但自己留了下来,还说服了妻子,为了护林方便,干脆把家安在了林场,住进三间破旧的土坯房里安营扎寨。他们种了三亩地,养了几只羊,作为主要经济来源,另外在山上挖些草药,补充些家用。西周时期,便出现管理树林的职官,称“山虞”和“林衡”,那大小还算是个有职位有俸禄的官职,而泉叔从此成为了一名没有编制、没有工资的义务护林员。

常有人问泉叔:“你当护林员,每个月工资多少啊?”

每当这时他都会笑笑指着那青山说:“我的工资就在这山上。我们没啥多的用钱的地方,山下有点地种粮食,在山上挖点药材、山货就够用了。山林是国家的,护林就是自己喜欢。我要那么多树木干什么?做棺材也就一根木头足够了,况且还要火葬。”

泉叔虽近七十岁,但在林子里行走依然步履稳健。我紧赶慢赶才勉强能跟上他的步子。泉叔走走停停,一会儿拍拍这棵树,一会儿望望那棵树,像是在欣赏自己得意的作品。我走在林中越看越惊叹,只见那一棵棵大树大多数都是长在大石头缝隙里的。树根很多是裸露在外面的,像一只只青筋暴露的大手,紧紧地抓着石头,死死地抠进山体里。

我不禁问泉叔:太不容易了,你们当时是怎么在这石头缝里把这些树种活的啊!

泉叔笑着说,没办法啊,这王家岭就是个石头山,到处是人把高的大石头,土壤少得很。我们就去挑土,垫到石缝里、石窝里,然后再栽树苗。就这样见缝插针地种。说着,拍拍身旁的一棵葳蕤葱郁的喜树说,你看这棵树当年我种的时候只有筷子粗,现在都水桶这么粗了。

种树“三分种,七分管”。春天是泉叔和妻子最忙的季节,他们两个人每天要栽五百多棵树,每年都要补栽四千多棵树。经管那些小树苗,就好比经管自家的小娃子。干了浇水,草多除草,有虫除虫,一点都不能马虎。

有一年夏季天旱,个把月连一滴雨都没有下。眼见着那些当年栽的小树苗被晒得垂头低脑奄奄一息,有的叶子都在慢慢变黄了。泉叔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保苗如保命,他决定自己挑水抗旱去。

林场的山上没有水源,山下的水源有两里多路,山路又陡峭难行。在山下挑一桶水,一两公里的陡峭山路上,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前行,一路磕磕绊绊,走到山上经常泼得只剩下半桶水了。但是看着那一棵棵小树苗像一群饿得要吃奶的小娃子,他不由得加快了挑水的步子。热辣辣的太阳烤着山岭,也烤着一趟趟挑水的泉叔,身上的汗浸透了衣服,脸上的汗直往眼睛里面钻,辣得他睁不开眼。实在累得不行了,他就在树阴下站会儿喘口气,不敢坐下歇歇,怕一歇就站不起来了。

路上有人见到都劝他:泉师傅,那么多树苗,就指望你挑水抗旱,还不够塞个牙缝,别把自己累坏啦!

“管不了那么多了,能救活一棵是一棵!”

功夫不负有心人,新栽的树苗终于挺过了那个干旱的夏季。

造林不易,护林更难。植被丰厚了,管护的任务也日益艰巨。防火、防盗、防放牧、防偷猎,这都是护林员必须做好的事情。问他护林有什么经验,泉叔就一句话:护林没有巧,漫山遍野跑。

别看这个简单的“跑”字,坚持做好却很不容易。春夏秋冬,无论天晴下雨还是刮风下雪,泉叔都会坚持每天巡山。每天早晨他都七点多准时出发,一个背包、一包干粮、一个水壶、一把手电、一把砍刀是他每天巡山必备的“五件套”。林场绵延二十多公里,走走停停,巡一遍山就需要一天的时间,每天晚上六七点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黑了。

一到冬季,是泉叔神经最为紧绷的时候。风大草枯,一根火柴就可能毁掉千万棵大树,一颗烟头就可能毁掉千顷山林。些微的风吹草动都时时牵动着他紧张的神经。冬季除了白天的例行巡山,每天晚上迎黑儿的时候还要骑着摩托车沿着公路巡逻一遍。夜里还要起来两三次,看看每个山上有没有亮儿,观察那亮是灯光还是山火,一旦发现火情,就要赶快去救火。

2011年元月6日,晚上十点多,夜起观察时泉叔发现1号山有火情,他赶紧叫上老伴赶去救火。天干物燥,山高风大,待他们赶到现场时,火势已经很凶猛。看着那些树被大火烧着,他是剜心割肝地痛。来不及思索,顾不上害怕,他和老伴立即抡起灭火耙赶紧扑火。忽然,一阵大风刮过,火势向他迎面扑来,紧急中他一下子退到一个坑里,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顿时,腰上一阵剧痛。老伴赶紧跑过来扶他,看他疼得不行,把他扯起来就要往山下拖:看样子你伤得不轻,走!赶紧去医院!

不行,我弱火就强,不能停!泉叔顾不上疼,推开妻子,再次投入到救火中。妻子哇地哭起来。你再这样会送命的,命都没有了,还要这林子干啥!

命是我自己的,林子是国家的,林子比我命重要!哭啥子哭,快去喊乡亲们来帮忙扑火!妻子知道他是个“犟筋头”,就赶快跑去喊乡亲们来帮忙。万幸的是1号山所在的丹江村的村民在夜色中也发现了火光,有十几个村民很快赶到了现场。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终于把火扑灭了。

大家把泉叔搀扶下山,看他脸上豆大的汗珠像雨点子一样落,都要送他去医院,他怕耽误第二天巡山,坚持回家了。谁知第二天一早,竟然连床都起不来了,被抬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腰椎骨裂。住院的那些天,是他最难熬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出院,他连家门都没进,头一件事就是上林场,当他爬到山顶,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望着那一片片绿油油的林子,心中真是畅快极了。

在一堆烂泥碎石中,眼尖的泉叔一眼瞅见一个花生米般大的黄麂子粪便说,现在生态环境好了,林场里野生动物越来越多了。灰杜鹃、麻雀、喜雀、金鸡成群结队地,还有兔子、豹子、黄麂子、猪獾子、狗獾子、果子狸、草鹿等近三十种野生动物也常常出现。尤其是野猪,这几年繁殖太快,成群结队到地里觅食,把老百姓的庄稼糟蹋得厉害。去年这“猪兄”就从国家的“三有动物”保护名录中退出,各地可以组织有计划地限量围猎了。没办法,老百姓的日子也要过呀。

再回到泉叔家的院子已近中午,宽阔的稻场被树林密密地围了起来,围着院子边是一圈粉色的蔷薇花,给这四处碧野增添了几分娇艳。2018年,眼看着泉叔林场里的三间土坯房摇摇欲坠成为危房,他又不愿意离开林场。镇政府就在他老屋的旁边重新给他盖了这三间砖混的新房,随后又请供电所专为他们家安装了变压器,通了电。当时也有人提出异议,觉得专为泉叔一家花这么大的代价不值当,但大多数人都很支持:不能这样算账,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泉叔夫妻俩种下的这三千多亩山林的经济价值一个亿都不止。

这话可一点都不夸张。青山有价,绿树含金。郧阳区现在森林覆盖率达到近百分之七十,天然林面积达二十万公顷,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单是郧阳的国家储备林项目,就预计能融资达四十八个亿。习近平总书记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那可是真真儿的真理,大实话。

万千孤独,难凉热血。默默前行,千灯互照。一晃47年过去,泉叔和他的妻子在王家岭林场种下树木十万多株,让三千多亩的“秃子山”披上了绿装,王家岭林场已经成为白浪镇一道美丽风景。“绿色是郧阳的底色,生态是郧阳的生命”已经成为郧阳人的普遍共识。在郧阳,下到黄口小儿,上到耄耋老人,植树造林,爱水护水,保护生态,已经成为自觉行动。

泉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这辈人种树,就是在为子孙后代建银行。森林是一座永远不必担心垮塌的天然大水库,要守好南水北调的一库碧水,就要先守好每一处森林。每天能看看这些树呀,走走这林场啊,我知足得很。

看完王家岭林场,我和泉叔赶往杨溪铺镇的“东方橄榄园”。车在一路绿海和一个又一个的隧道中穿行,仿佛置身于《绿野仙踪》的童话世界。在手机上浏览一些有关林业的资料,忽然有一个标题闯进我的视线:

7月31日,国际护林员日!

哦?还有国际护林员日。

只是一个巧合,还是那古树与森林冥冥之中的安排。

3

汉江北岸的杨溪镇大尖山背依群山,面朝汉江,与对岸的中华水园隔江相望。层层梯田种满了油橄榄。夕阳下,霞光辉映,习习江风起,汉江波光鳞鳞,满江金色辉煌耀眼。橄榄树的正反两面是深绿与银白两种不同颜色,朝太阳的那一面呈青铜色,反面很柔软,是灰白色的。晚风吹拂,整个橄榄园就泛起了银绿波光,就像撒在山上的一层亮闪闪的银子。看着这“淌金流银”的山川大江,一种豪迈与富足的感觉油然而生。

爷,你们来啦!

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穿军绿色防晒服的青年男子向我们招手。见他三十岁左右,黑胖,国字脸,中等身材,手脚结实精壮。头戴草帽,扛着一个锄头,脖子上挂着一条蓝色毛巾,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泉叔笑着介绍:这就是我的外孙子树生,就住在这附近的杨溪铺村。以前夫妻俩都在深圳打工,现在回郧阳了,在橄榄园干活。

我赶紧向树生伸出手,笑问:还是回家好吧,收入咋样?

树生用毛巾抹了一把汗,跟我们一起边走边聊。前两年疫情,树生夫妻俩在深圳的厂子效益不好倒闭了,他和妻子就回来在十堰市开网约车,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倒是能勉强维持生计。但是夫妻俩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相聚的时间太少了,而且两个孩子一个初中,一个小学,正需要陪伴的时候。他和妻子就寻思着最好能找个既可以挣钱,又能照顾家庭的事情做。

后来刚好橄榄园招工人,树生和妻子就都来了,还把自家的七亩荒地也流转给了橄榄园,他们还在园子里当工人,给橄榄树修枝培育,清理杂草,摘橄榄果。两个人年收入将近十万,也够一家人生活了,时间相对自由,还能照顾家。

树生站在郧阳区杨溪镇大尖山“东方橄榄园”高高的南坡上,指着漫山的橄榄林激动地说:你们看,这放眼望去有一千七百多亩的油橄榄,以前的一座座荒山变成了“东方橄榄园”。橄榄油被称为“液体黄金”,不管是出口还是内销市场前景都好得很。什么叫“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就是最漂亮的回答啊。

看着树生踏实的幸福感,不禁由衷感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凡能在家门口挣钱养家的,谁愿意漂泊他乡呢。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橄榄园的“国际油橄榄文化交流中心”门口。树生兴奋地指着广场上三棵沧桑粗壮的橄榄树说,快看,这可是三个宝贝,是从世界闻名的橄榄油产区西班牙远涉重洋移植来的“镇园之宝”!这一棵是一千一百多年的“千年橄榄王”,还有这一棵是505岁,那棵小一点,也有355岁了。

暮色中,在汉江与群山的宏阔背景之下,三棵古橄榄树的剪影神圣庄严如图腾一般,最大的那棵在离地约一米处分成两个大枝,如巨手向左右伸展开去,像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三棵树相距不远,袅袅伸展的树枝,坚固却又优雅;飘扬的枝叶,通过阴影、光线与微风,在我们的头顶和四肢上掠过。

我站在树下凝视着它们,它们也在凝视着我。它们沧桑的枝干,蓬勃的新叶似乎在告诉我,它们很喜欢这里。经历千百年宇宙风云的它们,不管站在何地都是仙气飘飘。郧阳一带本就是北纬32°的“东方地中海”。你怎知是移植者选中了它们,还是它们选中了郧阳,移植者只是它们的“天选之手”呢。耳畔飘过美国诗人惠特曼的民歌:“老树本身就是地球的殿堂,无须人为的修饰,老树就是庙宇。”

“每移植一棵古树我们都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都如同经受一次洗礼。”一个清澈而坚定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我便知是谁了。笑着扭头一看,果然是美丽又能干的朱瑾艳。亲切寒暄几句,她又匆匆忙去了。认识她有几年了,总是这样忙碌、热情又自信的样子。看着她及腰的长发,清丽的背影,心里感慨一份赤子之心的可贵,开创一份事业的艰辛。

说来惭愧,以前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家乡郧阳居然已经有六十年的油橄榄种植史。说到橄榄大多数人能马上想到的就是西方神话《创世纪》里的鸽子与橄榄枝、智慧女神雅典娜、希腊的国树、开启雅典城的“金钥匙”、橄榄球……你看,这些洋气的名字离东方的我们太遥远了。

早在1964年的时候,周总理从阿尔巴尼亚引进了一万棵油橄榄树苗给到全国十五个省市种植,郧阳区是试种成功的四个地区之一。在今天的郧阳区安阳镇王庄村,还有一片四百多棵的橄榄树林,那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在郧阳试种的阿尔巴尼亚橄榄树。

朱瑾艳之前在武汉从事餐饮,多年的餐饮经历让她对“好油”有着一种深深的执念。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中国已经成为继法国、意大利之后的第三大橄榄油进口国,但国产橄榄油仅占百分之二十。这意味着橄榄油产业有着巨大的市场潜力。于是,朱瑾艳决定投身油橄榄这个新赛道。正是郧阳这片六十岁的橄榄林给了朱瑾艳坚定的信心。

说干就干。朱瑾艳最后把目光投在了杨溪铺镇的大尖山上。2015年6月,朱瑾艳作为返乡创业的新农人,在十堰市郧阳区创办了湖北鑫榄源油橄榄科技有限公司,开始追寻她“一席话、一棵树、一滴油、一群人、一件事、一片情”的“橄榄之梦”。

夜幕降临,树生陪我和泉叔登上“橄榄之光”观江灯塔,不远处的汉江静静流淌,星月下泛着亮亮的光,环塔四顾,遍野茫茫,那辽阔的橄榄林如波如浪如一个深幽的梦境。树生指着远处的一个山梁激动地说,你们看,明年我就准备在那个荒山种油橄榄,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行不行啊,投资有风险啊,泉叔提醒道。

想干事都有风险,放心,我在橄榄园干的这两年感觉这个行业还是很有潜力的。橄榄果可以提取橄榄精油,橄榄叶可以做成橄榄茶饮料,橄榄油可以研发橄榄药露和美容护肤品。现在跟着鑫榄源搞油橄榄种植的农户都有二百三十多家,收入都不错。再说,我们又不操心销路,种出的果子鑫榄源公司会全部收购……

树生信心满满地说着他的计划。灯塔顶的彩色激光忽而射向汉江,转而又照向林海,让这“东方橄榄园”在这静默群山中如明珠一般耀眼。有光从树生身上掠过,他那古铜色的脸庞被照得发亮,眼睛里也充满着光。

入夜,我深深潜入一个满目绿色的梦境。

梦里,传来古树们的叮嘱:森林的命运,就是山河的命运;而山河与民族,在同一个雕版下印刷。

梦里,我听见森林正嘭嘭敲门,看见一江清水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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