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隆大院记忆
庆隆大院不是院子,是一条胡同。老北京给胡同起名字,有些就是这样的怪。管胡同叫大院的有不少,比如石碑胡同旁边的花园大院,草厂十条东边的粪场大院(后改为奋章大院),桥湾附近的槐树大院,朝阳门大街的罗家大院等等,不胜枚举。但现在,许多已经不见踪影。
庆隆大院,离我小时候住的粤东会馆很近。这条胡同南通鲜鱼口,北通銮庆胡同,很短,也不直,但中间的膛儿很大,像一个人隆起的啤酒肚。这啤酒肚地带是一个宽敞的空场,西边有个浴池,东边是一面高墙。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到这里洗澡,我和同学也常到这个空场里踢球。
再次来,是十来年后,1972年冬天。
我从北大荒回北京探亲,忽然想看看连家大姐。连家住粤东会馆前院正房三大间,房前有宽敞的廊檐和高高的石台阶。在我的印象中,连家没有男人,只见过连家姆妈和连家大姐,连家大姐是连家唯一的孩子。
连家姆妈是广东人,读过旧学堂,身体不好,深居简出。连家大姐大我好多,我刚上小学,她已经上中学了。连家姆妈长什么模样,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但连家大姐的样子,我却一直清晰地记得:她个子很高,白白净净,眉眼很好看,说话柔声细气。特别是她梳着两条长辫子,又黑又长,在大院里,没有一个姑娘的辫子能赶上她的。
连家大姐给我印象最深的事是,一向功课很好的她却高考失利。失利的原因,听说是临考前连家姆妈特意把家里珍藏的一支派克金笔给她,本希望这支金笔带给她好运。谁想,答卷的时候,派克笔怎么也不出水,急得她使劲儿甩笔,墨水终于甩出来了,却甩在她的试卷和衣服上。连家大姐慌了神,没有考好。
高考失利,倒也罢了,最让全院人没有想到的是,连家大姐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从医院出来后,她就整天宅在家里。我上中学后偶然见到她,人已经有些脱形。
高三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正趴在桌上复习功课,连家大姐忽然来到我家,这让我非常奇怪,她从来没有到过后院的我家。她径直走进里屋,走到桌前,还没容我和她打招呼,劈头盖脸地对我说:你高考的时候,千万别用钢笔,一定用圆珠笔,用铅笔!这话说得神神叨叨的,让我一愣。说完她转身就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我说:咱们全院就你学习最好,你可一定要考上个好大学,别重蹈我的路!这话说得可一点儿都不神神叨叨,让我感动。我赶忙起身,追上几步要送送她。她已经一阵风般走远。
她留给我的这个印象,很是难忘。1972年冬天从北大荒回北京探亲,我想起应该去看看连家大姐,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时候,连家姆妈还在,和连家大姐相依为命。连家大姐的病已经好了,但三十出头的她一直没有个对象。这成了继患病和没工作之后,第三件让连家姆妈头疼的老大难。
我去连家,只有连家姆妈一个人在家,她有些老态龙钟,我问大姐哪儿去了?她告诉我前些日子,街道办事处给她找了份工作,在自行车存车处看车。然后告诉我存车处在庆隆大院,问我,知道那里吧?
我说知道,便告辞出了连家,直奔庆隆大院。
存车处就在庆隆大院中间的空场靠东墙边。到这里停放自行车的,白天大多是逛鲜鱼口和大栅栏的;晚上,是到大众剧场和广和剧场看戏的人。
来到庆隆大院,一眼就看见了连家大姐,她也一下子认出了我。我见她精神好许多,只是岁月在她的脸上身上留下的痕迹太深。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工作服,更是遮掩住了青春的容颜。想起以前她那漂亮的样子,心里有些伤感。只是她的两条长辫子还垂在身后,那么长,那么黑,和她的年龄有些不相称。
等她下班后,我们一起回老院,边走边说着话,觉得她的话比以前多了,整个人放松许多。我很替她高兴。她说有好多年没看见我了,没有想到我跑来看她!说完,她笑了,接着对我说:看车的时候,特别怕碰见熟人,你来了,我不怕!然后她又说,听你爸爸说你在北大荒都发表文章了,我真的特别为你高兴!可惜,和我一样,就是没有能上成个大学!
我心里很感动,不由想起当年她高考失利的样子,又替她惋惜。她的一生,便是从那时拐了个弯儿。如果考上大学,就是另一种样子了,怎么会跑到庆隆大院这里看自行车?
忽然,她问我:你以前来过这里吗?我告诉她:小时候我常来洗澡、踢球!她说:我没来过!以前,都没有听说过,要不是让我到这里来看自行车,还不知道有个庆隆大院呢。
那是个雪后的黄昏,积雪很厚,挂满枝条,覆盖房顶,在夕阳映射中,闪着冬天独有的凛然白光。路上结着冰,我搀扶着她慢慢地走,走出庆隆大院的北口,走銮庆胡同,往东回家。背后打来的落日余晖,在我们的前面投射下两道影子,又细又长,长出我们身子一倍多。那影子在前面晃动着,我们永远无法迈到它们前面。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连家大姐。
这些年,我曾回粤东会馆多次,都没有见到连家大姐。老街坊告诉我,连家姆妈已经过世,连家大姐多年前结婚了,对象是个工人,待她很好。他俩有个儿子,也老大不小,前两年结婚了,在龙潭湖那里单过。
大约二十年前,我带着电视台的人去拍老街老院。粤东会馆还没有完全拆迁,连家大姐家的房子还在。敲开她家的房门,连家大姐没在家,迎接我的是一个男人,是她的丈夫。我是第一次见他。他很热情,一再说大姐一直念叨你,看见你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就剪下来给我看。
我进屋一眼看见墙上有个镜框,当年,我们大院里很多人家的墙上,都会挂着这样的镜框,里面放着家人的照片。我凑过去仔细看,看见里面大多还是黑白照片,也有一些彩照,放在四周,像镶起的一圈花边。我看见了连家大姐父母和她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候,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是多么漂亮呀!镜框如一只逆水而上的小船,沉甸甸地载着以往的日子,重现眼前。镜框又如一只沧桑的手,抚平了曾经苦涩的人生。
我还看见了她抱着个小孩的彩色照片,她丈夫在一旁说:这是我们的孙子!你大姐去儿子家帮忙看孙子去了。都有孙子了,不管怎么说,连家大姐苦尽甘来,晚年还是幸福的。
一下子,连家大姐一家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都浓缩在这个镜框里了。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看得我的眼睛湿了。那天,电视台的人举着摄像机,冲着这个老镜框一个劲儿地拍摄,但我相信他们不会理解我看到连家大姐年轻时照片的心情。因为,最后电视片播出时,我没有看见一个老镜框的镜头。
前些天,我再次回老院。粤东会馆已经彻底拆迁,翻盖起新的四合院,前院连家住过的那三间大房子,翻盖一新,房门改开在后面了。我趴在窗前看了看屋里,三间房子的隔段已经打开,连成一体,中间放着沙发和案几,房门上镶着块精致的木牌,上写着是什么厅。
因为是星期天,院内空无一人。没能再见到连家大姐,也没见到一位老街坊能打听到她的消息,心里有那么一点儿说不出的感觉,忍不住想起那一年她的高考,那支倒霉的派克金笔;也会想起1972年的冬天,我和连家大姐一起走在庆隆大院里,夕阳从身后打下的那两道细长的身影。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走出粤东会馆,走到南深沟胡同,拐进銮庆胡同,想再到庆隆大院看看。可是,它一点儿影子也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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