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如月明
柳江古镇依山而建,花溪、杨村二河交汇于此,穿镇而过,三面临水,青山环立,完整地保存了自南宋以来的川西乡场面貌。
天晴得本来很好,但我们到达之时,山上开始云遮雾罩,落下雨来。那是一场缠绵悱恻的川南初夏的雨,飘逸、轻柔,近似无声,带着雨水的清亮,营造出一派烟雨朦胧的气象。楼舍桥亭沉浸在烟雨中,缥缈而神秘——使柳江的诗意更为充分、婉约。古镇隐于烟雨中,更显静谧、安祥,带了几分仙气。
生活在这里的老人,或饮茶、或下棋、或守着店铺,像自古以来,就是那样的神情,那样闲散的样态,那样的生活方式。
有山有水的地方,雨是最好的装点,它使流水鲜活起来,让山峦生动起来。山水河流使柳江更加完美——一种具有令人心情平静的美,快乐而洁净的美,安宁的美。
花溪河、杨村河在深深的河床上歌唱。雨以及雨中的万物也在歌唱。树叶正从新绿变成深绿,百花枯萎,凋谢、坠落后,果实挂在了枝头上。在雨中,屋顶如墨,新竹翠绿,巴茅茂盛……在这里,我看到了风景在每一个瞬间的变幻。
柳江古镇最宜在这样的雨中来游。雨落在青石板上、瓦面上、河面上、叶面上,或有声,或无声,或有痕,或无痕。雨水清凉,落在身上,每丝每缕都能感觉到,所以并不愿打伞遮挡。
柳江这种青石板乡场原曾遍布四川,是当地人向往的热闹所在。石板路从街场开始,向四面蜿蜒延伸,小径分岔,过河上山,入万户千家。现在,这种保留下来的乡场大多成为古镇,得以保护。柳江就是四川十大古镇之一。不少场镇兴建于何时,其实已无史可稽。柳江古镇始建的时间,却很确凿——南宋绍兴十年(1140年)。街场虽小,却有兴废,名字也因此变化:明月、柳姜、柳江。“明月”是诗意的,完全是某个诗人的命名;后因柳、姜两姓共修了一条青石街,故更名“柳姜场”;再更名“柳江”,并无柳江,此名无疑由“柳姜”演化而来。花溪、杨村河岸柳也不多,但有榕、桢楠、银杏、黄葛等古树108株,其与板壁青瓦的川西吊脚楼、中西合璧的曾家园以及水码头、茶马古道、百年老街、碑林佛像彼此辉映。
因气候原因,柳江多雨雾,因有水墨烟雨之美。如果住在江边客栈,一到晚上,雨水沥沥,灯火明灭,倒映河水之中,烟雨的画意自是浓郁。如遇天气晴好的月夜,月光的清辉洒在古镇,朦朦胧胧,诗意自然绵长。
我羡慕能生活在这里的人,羡慕他们能沐浴灵山秀水,古老乡风。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民国时期柳江的“曾、张、杨、何”四大家族,他们或有财,或有势,或有田产,民间有“曾家的房子、杨家的顶子、张家的丫头子、何家的谷子”的说法。民谣的意思是,曾家曾艺澄富甲一方,建有富丽堂皇的庭院;杨家杨雨楼曾为川东道道尹、省参议员、少将,是官宦,有势;张家张亮泉奴婢成群,大多年轻貌美,也很富有;何家何肇南有田地数万亩,是洪雅最大的地主。一百年间,他们都只余传说了。如今尚存的仅有曾家的房子了。
曾家大院临河而建,被十多株古桢楠遮挡。门前石阶直达江边,可直接上下船。大院占地万余平方米,历时十年,耗费巨大。曾艺澄是柳江的实业家,大院是为父亲寿诞而建,由他亲自设计,从空中鸟瞰,形似繁体“寿”字。上世纪初,西风东渐,所以,在这座川西风格民居中,建有一幢二层西式楼宇,建材从国外进口,装饰均为西式图案。所以,整座大院可谓中西合璧,但和谐一体,并不突兀。园的布局由三个四合院构成,每院有一戏台,成“品”字布局。园内建筑雕梁画栋,庭院玲珑别致、环廊精巧曲折、环境雅致宁静,无疑是民国时期川西民居的经典之一。
也可以说,柳江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存可见的一切;还有可以感觉部分——比如说,柳江距瓦屋山仅50公里,峨眉山36公里,两山俱为名山,所以能感觉其不凡的气势,弥漫在柳江的高处,但还不能看见。
它因此具有无限性。
作为一个水码头,逆流而来的客商加之清康熙年间“湖广填四川”时的大规模移民,使四海风俗、八方文化与蜀地文化在小镇汇集交融,多元,璀璨。它辉煌的过去——一个小地方的大地方,使它在具有开放性的同时,有了很多实用主义的特性,以致其无限的丰富性,使你一时无法将它认清。
是的,柳江本身就是一首对大地的赞美诗。它扩展了我们对山水的理解。田野、溪涧、山坡、满枝的果实,在明亮而清晰的色彩里鸣响。一切都蕴含在它永远的宁静里,融合在山影、田地、树木、桥、天空和流水里。这一切是一个整体。呼应窗棂、炊烟、门廊、飞檐、鸟鸣、白鹭的飞翔。在这里,我的感受不是物质的,而是一个现存的真实。
这的确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风景。透过雨幕,我似乎看到了晴朗的夜晚:弦月在天,星空璀璨,古镇洒满清辉,有一部分被玉屏山的暗影淹没,显得深邃幽暗,灯光在河水里变形,整个古镇成为一座小岛,漂浮在月色之上。
柳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作为一方山水,它似乎不属于尘世。它本身如这夏雨,是升腾的,从地上升腾,成为变幻的云,又落到地上,成为泥土的福祉。如是轮回。成为一方小天堂,一处隐秘的仙境。它在永不停歇地缓慢生长,从而变得无限辽远。这里的万物虽然赓续了千万年,但在我的眼光中,它还太过新鲜,如同刚刚升起的一轮明月。
不得不承认,美是因为注视才存在的。我与柳江四目注视过了。即使会离开,但我还在一直注视它——像注视玉屏山这一列青山,甚至像注视瓦屋山、峨眉山一样。我的目光穿过虚无,一直向前,直到触及它坚实的山体、陡直的峭壁、一片青瓦、一线从屋檐跌落的雨水——直到触及美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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