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人”裴俊才

2024-11-07 中国作家网 何祚欢 TAG标签: “狠人”裴俊才

老汉口“万商云集”,茶叶生意尤其兴旺。生意兴旺,高手就多。武汉话把这些高手叫作“狠人”。

汉正街大名鼎鼎的茶庄云鹤轩里“狠人”还不止一个,而是“四大狠人”。

“四大狠人”的最狠是老板,他的狠处是走到人前能揽生意,退到人后能制好茶,是个“全能型选手”。早期收的三个徒弟也在“狠人”之列。大徒弟是制花茶“圣手”,青出于蓝;二徒弟是“见面熟”“人来疯”,人家谈死了的生意他都救得活;三徒弟叫裴俊才,人们背地里说,他的“狠气”是不会笑。一般人跟人见面点头,多少会把嘴朝上翘一下,他点头就是点头,你叫他把嘴翘一下,他说,“那不成了翘嘴白?”“翘嘴白”是么事?是汉口特别美味的淡水鱼。你说他不会笑不会翘嘴角,他还要“幽”你一“默”。平常大家一起谈笑话,大家笑得滚的时候他也捂着肚子,但还是看不出他在笑!但真到了要命的时刻,蛮多不好盘的事只要他接了手,倒都可以圆满解决。

所以在三个徒弟中,老板最喜欢的是老三裴俊才,甚至偏心。

汉口人都晓得,一个人在一家铺子当到了管事,在那个铺子里就是一人之下、全店之上的地位,帮工就帮到了顶,再该辞工另开铺子当老板了。

可是学徒到管事的路有多长呢?学徒三年,满师后要帮师三年(最少一年),再才是正斤正两拿工钱的店员;站几年柜台下来,如果你接待顾客的本事被老板看中,就会提拔你在柜上管点事,算是店堂经理;如果你制茶手艺还灵光,就会提拔你“收拾货”,算是个作坊老大。只有到了这一步,老板才会考虑是不是让你成为“碗面上那块肉”——管事先生。

大师兄、二师兄当上管事,是跑完了全程才上位的。可是裴俊才却在学徒帮师之后只是当了三年店员,就被直接提成了管事先生。

更显偏心的是,裴俊才一当管事十六年,这个职位就没得别人的份了。

一般铺子里的管事为什么当个三五年就会辞职出去当老板?他们口称是为了“扎起营盘,和师父的铺子成犄角之势”,实质是为了不挡后边店员们的提拔之路。再说,学生意的人有几个不是为了当老板,自己赚来自当家的呢。

可裴俊才不想当老板!

他当了一年管事之后,就晓得自己不适合当老板:一副让人看不到“晴天”的脸,会使你铺子里也“天无三日晴”,天下哪有人缠你——蛇缠你吧!所以他做管事后和外边的交游很多,希望有别的茶庄能够请他,当店员当管事都行。可是他是堂堂云鹤轩的大管事,而且正在当任“跑红”,哪家铺子敢开口请他?加上他当管事又能干,为师父省了不少事,只要他不走,师父就舍不得换人。

于是,他这十六年管事就挡了一排人的晋升之路,于是云鹤轩就有人和他结了怨。

等他彻底明白这一点时,他这个十六年管事年已四十了。那年月,人过三十就会先备下棺材,年年上一道“国漆”等待着“天年”呢。裴俊才跳槽无门,当老板不合适,只有一咬牙,辞工,为后来人让路!

回到徽州,逢人问起倒是坦然回答,说是回来当田舍翁的,实则是与诗词歌赋为伴。虽出不了好句子,却也是从茶里“泡”出的毛病,喜欢犯点小酸,玩玩雅人那一道。夜来扪心,自知这是在等着汉口有人来请。

等了一年,把小街上几家茶馆的老板都调教了一个遍,终于等到了一个人,还是在汉口汉正街上认得的徽州人,钱庄老板黄树川。

徽州在外做生意的人很多,当地民谣唱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丢”到哪里?到大城市学生意。全国各地商界,茶叶业、文房四宝、银钱业,不都是徽州人的天下吗!

这个黄树川就是一位钱庄老板,玩钱玩得不耐烦,想做点斯文生意,于是玩到茶叶这一行来了。在汉正街中段泉隆巷附近找了个门面。店名叫瑞馨春,请到了三位店员先生,只差个管事。茶叶业许多人都推荐裴俊才,恰恰黄树川和他认得,于是就备了礼品登门礼聘。

黄树川是老资格的生意人,他晓得请成名人物做帮工的难度,所以回徽州之前对“单刀赴会聘俊才”的态度拿捏、待遇安排考虑了许多。可是没想到刚开口说明来意,裴俊才的反应倒让他脑筋半天转不过来。

黄老板说:我是专程来请你到瑞馨春去掌盘子,当管事的。

裴俊才说:我在等你来呢。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或者是胡话?

黄老板脑筋转不过来就问了一句胡话:怎么,兄弟?日子过得艰难,缺钱花?

这怎么是一句胡话?因为它本来的意思是人人能懂的:兄弟,我来请你,你就“端着”一点嘛,这样慌忙火急,是不是缺钱花了?

裴俊才一点都没在意,坦然地说:“去年我辞了我师父铺子的差事,因为我当管事当得太久了,挡了路,再不走就是公敌!我又不合适当老板,就只有等着人家请我当管事呀。”

说到了这里把话收住,然后把讨价还价都免了,直接告诉黄老板我在你家当管事,一月多少钱。这个价比我师父铺子低,是为你将来给我加钱留了余地的。但又不能坏了同行规矩,要得太低……

黄树川一生谈生意讲价钱,雇工讲价钱,谈的人成百上千,像裴俊才这样谈价钱的还是头一回碰到:明明可以“撬”下盘子的,他却不自抬身价要钱!那他这个“狠人”就只是“狠”在手艺上,而不是那种“嘴上甜如蜜,屁眼里辣似姜”的货色。黄树川有点激动,激动得都忍不住要骂人:“依你的!裴俊才,你这家伙把有道理的话都说完了!”

“公事”谈得顺利,双方心情都好。讲定一个月后的“立秋”日铺子开张,黄老板就告辞了。在送黄老板回汉口的船码头上,裴俊才突然变得像个啰嗦婆,一时问一个月准备开张来不来得及;一时问请的店员本事都怎么样;再三说你的铺子小,店员一定要会制茶。小铺子卖自己制的货,柜上的货品就会丰富很多:茶尖子、茶芯、叶片、条索、连茶梗、茶末、飞片这些“下脚料”都可以变钱。到了大热天,每天用一只大桶泡一桶“飞片子”摆在门口,让过路人解解暑,还是一桩善事……

黄老板也兴奋,裴俊才怎么说他就怎么“好”,虽不是“洒泪而别”,但也有了牵挂。裴俊才许了人家的差事,东家叫放心,他自己的心却放不下了。立秋还差五天,他心里烦得比小暑大暑还要稳不住。买了船票,发了电报,提前到了武汉。

一到汉口码头,就发现什么都不对了!

汉口永宁巷“洋船码头”,来迎接“裴大管事”的架势不小。老板夫妇和一儿一女,再加两个店员都挤到了趸船上。除了老板夫妇,另几个人还每人拿了一面长方旗子,写着“欢迎裴大管事”!裴俊才远远望见,吓得不敢往前挤,一“吱溜”朝后躲到几乎没人的时候才露面。顾不得和大家招呼,一边说:“这旗子把我,把我!”一边将它们收到自己手上,一卷,插到他带来的被窝卷里去了。

黄老板说:“就让他们拿着,热闹些!”

裴俊才说:“我的福浅了,太招摇了会折寿的!”

一行人嘻嘻哈哈出码头顺河街到了利济路,两个弯一拐,就进入汉正街,到了瑞馨春。

黄老板抢前一步,把弹簧门推开,定住,一偏头对裴俊才做了个“请”的姿势,还没等裴俊才上台阶,铺子里就迎出来了一个年轻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对裴俊才深深一鞠躬:“师父!”

裴俊才只听这声音心就动了:这个年轻人叫罗公元,是云鹤轩茶庄学徒出来的。名义上是云鹤轩老板的徒弟,实际上是裴俊才的弟子。小伙子聪明好学,早早就被老板提到作坊老大的位置上“收拾货”,收拾几年后见提拔无望,便离开云鹤轩,在一些中小茶庄当管事去了。裴俊才每每想起他,就觉得是自己挡了这伢的道。今天与他在此处相逢,心就往下一沉:我可不能再误了他!

几年不见,师徒的重逢,竟是“执手相看泪眼”。罗公元先冷静下来说:“师父,您家搭船赶路也累了,早点吃了饭,夜里‘长乐’戏园子有尹春保的《二王图》,我把票定了。”

裴俊才鼻子里一哼手指甲一摇:“嗯!”

否决了!到底是师徒,罗公元懂,直接就问道:“先‘谈公事’?”

裴俊才点头没出声,陪着的人便很识趣,不声不响散了,留下他们师徒和黄老板三个人,坐到了弹簧门右侧橱窗旁的方桌边。

罗公元是裴俊才带出来的,谈公事就是谈公事的调调:“师父,您家考考我?”

裴俊才说:“今天是瑞馨春茶庄管事进门,我不沾生意场一年多了,你们该考考我。”

罗公元会意,果然公事公办:“请师父辨茶?”

“先泡3号香片!”

罗公元将早已备好的三副盖碗分别摆到三人面前,泡好后就由裴俊才去喝茶、吧嗒嘴、品味品香,他就对黄老板介绍说:“3号香片卖一角钱一两,一元六一斤,大路茶里销路最广的货品……”

就这一下下工夫,裴俊才一口茶刚吞下就放了杯子喊道:“不对!罗公元,我跟黄先生嘱咐过了的,我们铺里的茶,主要货品要自己做货。这个3号香片怎么是从别家匀出来的?”罗公元辩解说:“师父,天地良心,是我们的呀……”

“你的良心喂狗了!这货不是你做的,而且跟云鹤轩的师兄弟的手艺不沾边,这是抱云轩的路数!更该死的,是你把一元二角八一斤的4号当成一元六的3号香片。你是打算让黄先生开张就关门啊?”

裴俊才此刻怒火难抑,说到后头居然带喘了。

罗公元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两行泪竟似飞瀑,似银线,直往外涌:“师父,您家年把没盘货,这张尊口,怎么还像分金炉一样。师父,这是我考您家的题目啊!”

刹那间裴俊才也不呼了,也不喘了,用拳头轻轻捶着罗公元的胸口:“你把老子快气死了!”

骂得罗公元满面带笑,麻利地泼掉师父的茶,进柜台换了一种茶叶:“师父,再尝下这个!”

裴俊才略静片刻,端杯轻抿一口就停在那里不动了。缓缓咽下这口茶水后,像来不及似地又来了一口,再往下咽时,咽得极慢,连眼睛都闭上了,自言自语地说:“云鹤轩的手艺!大师兄!‘花茶圣手’!”声一停,眼一睁,问罗公元:“罗公元啊,这是我师父的大徒弟,我大师兄的手艺啊,他能把一角钱一两的3号香片做出这样的味道,真不枉‘花茶圣手’的名号!你怎么学到手的?”

罗公元一边摇头一边答:“师父啊,我是从您家这里偷的啊!”

黄老板听了很是感慨:“唉,天下手艺是一样,会偷艺的多半是好伢——天天用心,在师父旁看也看出门道来了。学徒三年,学的是德行啊。”黄老板说得兴起,拿出一小包茶叶,让罗公元给每人泡一杯,这师徒二人喝茶入口,怎么都不说话了。这一下倒把黄老板急得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裴俊才咽下茶汤,叹了一口气:“黄先生啊,这个茶一入口我就直骂我自己太铺张了!这是么叶子?这是真正清明节前摘下来的旗枪啊。西湖名茶四大极品叫云栖、虎跑、狮峰、龙井,都是以地名作茶名。唯有这个茶,是清明前刚爆芽不久,嫩叶初绽之时摘下的,就以旗枪名之!三年前茶叶业同业公会议价,把龙井茶的四大极品定到5角钱一两,8元现洋一斤,算是到顶的价。这个旗枪呢?应该是破例的价钱,6角一两,9元6角一斤……”

裴俊才突然发现话被品茶岔开了,便收住话头,说开张在即,“我这个管事也该考考各位了。”

也是的,茶叶铺开张从进门就要让别人看到它的忙啊。门外头要牵喇叭,要放唱片,让过路的借开张听一点京汉楚戏,听一点“洋人打哈哈”。柜台里头店员先生要衣衫整洁,柜台外头要有摘茶叶的女工,两手翻飞在那里摘茶。这正是制茉莉花茶的时候,还要有几个人准备作坊里要用的茉莉花……

可是裴俊才从进门就没看到这些场面,又没看到准备的货品。他担心“急时抱佛脚”来不及。

罗公元听到这里,不由分说将裴俊才的手一挽,拉着朝楼上跑。一到二楼,上面摆出的场面一下就让裴俊才明白了:

早在三天前,罗公元就做完了开张前的一切准备。沿墙摆了一溜高大齐整的货柜,一格一格,分四层上锁。里面全是他带着人日夜不停制出的一批茶叶,用大包装纸包就的大包小包,全用石印印好各种茶名、货号,诸如香片、毛尖、大方、祁红、宜红、滇红、云雾、珠兰等花素茶名,凡1元6角一斤以下的,都是10斤、5斤的大包;2元4以上的为细货,全是2—3斤小包,这都是本店制好包齐,由柜台上库房来领用的。还有从产地运来直接上柜的龙井、雀舌、云雾、毛峰之类多是细货。

罗公元晓得师父看明白了,就开口说道:“师父放心,我到底是当过几家的管事了,开张那天,我会挑八位干净清秀的拣茶大姐,相对而坐,扦指流云地摘起来,凑个大场面……”

瑞馨春茶庄就这么准备充分地开了张,新店开张,自少不得请客、饮酒、看戏、品茶等一番热闹。只是裴俊才在业务顺利之中依然快活不起来。他想着自己从前曾挡了罗公元晋升之路,现在罗公元是当了管事又跑到自己名下“收拾货”,还是被我挡着!

新张之喜,裴大管事难免隐忧。

热闹一旬有余,一天打烊之后,黄老板拿了一包茶叶来到了裴俊才住的小单间:“那天我们喝的旗枪,还记得吧?车益记老板车子谦专门送你的。被我们分了肥,那天多泡了两杯。”

这车子谦可是茶叶业的人物。他掌管的“车益记茶庄”,全称应该是“车和顺益记茶庄”,在武汉三镇有4家门面,在北京、广州、上海、重庆都有分店。黄树川从前做钱业,和他自然有联系。裴俊才虽然不是茶叶铺老板,但名店管事的身份也使他们有不少交往。在车先生每年亲手制得极少的茶叶中,隔三岔五也会有裴俊才的二两、四两。这次是因为准备在上海再增一家分店,请黄老板给裴俊才透个信,看他肯不肯去“屈就”管事。

裴俊才心里一顿:“黄先生,你嫌我老了,兜起屁股朝外掀了?”

黄老板说,大家是朋友,我不能不把事情告诉你。我的本心,是要留你。

裴俊才是几爽快的人,“好,那一切交给我了!”

他直接找到车老板,把罗公元制的3号香片拿去,泡好了坐下“谈公事”,顺顺当当就把这个“晚辈英雄”推荐到了一家大店、名店。

罗公元去上海那一天,“江顺”轮是上午8时开船,瑞馨春茶庄由上午8时开业延迟到10时开业,全店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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