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葱茏的夏季。

我和妻子都是老师,对书院感兴趣,访过江西三清山后,即乘高铁去鹅湖书院,在铅山站下车。

入门,过泮池,进到院中,首先要看的是“鹅湖之会”故事。淳熙二年(1175)的暮春时节,思想家吕祖谦访朱熹,探讨理学。吕向朱建议,何不邀请陆九渊兄弟一起相会鹅湖讨论哲学问题,朱熹应允。此时,朱熹与陆氏兄弟在理学上的思想交锋不可避免。

论辩之前,朱陆双方各自做了充分准备。朱吕在寒泉精舍研读周程著作,尽四十余日,采摘六百余条言论,编成《近思录》。朱吕共同“备课”,相当全面周到。二陆这边呢,也进行了谨密的协商。兄长陆九龄与陆九渊的思想也不完全一致。在去鹅湖之前,陆九龄就对陆九渊说,伯恭(吕祖谦)约元晦(朱熹)集会,讨论学术异同。我们兄弟不妨要统一一下观点,这样才能一致辩朱。于是兄弟二人反复讨论琢磨,并预先试辩,辩至深夜,各以小诗总结试辩观点与体会。

六月初三,朱陆吕四人相会。吕祖谦问陆九龄近日有何创获,拉开论辩帷幕。陆诵诗曰:

孩提知爱长知钦,

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

未闻无址可成岑。

留情传注翻榛塞,

着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勤切琢,

须知至乐在于今。

陆九龄诵到第四句时,朱熹转头便对吕祖谦说:“子寿(陆九龄)早已上子静(陆九渊)船了也。”意指陆九龄归附了陆九渊的心学思想,似也轻巧地讥刺了一下陆九龄缺乏独立思考。到五六两句,直接批判朱熹了。

陆九渊更加直率,也吟诗一首,其中五六句锋芒毕现:

墟墓兴哀宗庙钦,

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积至沧溟水,

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

支离事业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

真伪先须辨只今。

朱熹虽然谦和,但听到这里,也不能不脸色阴沉下来。

第二天,朱陆继续争辩,极为不合,气氛紧张。朱阐述自己的主张“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陆认定自己的观点“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人博览”;朱认为陆“教人为太简”;陆认为朱“教人为支离”;朱强调读书、格物,否则人“心”怎么向善呢?陆反驳道,尧舜之时还没有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圣贤。陆九渊张扬激烈,舌如刀剑,陆九龄赶忙制止。

双方不欢而散。朱熹心中长时间平息不下来,后来给好友张栻写信,再次指出“子寿兄弟”“废讲学而专务践履”,“此为病之大者”。

了解了“朱陆之辩”后,哎,又看到两尊铜像,亲密对话,这是谁?近前,啊呀,原来此处还有这么一个动人故事——辛陈之会!

1188年冬,也就是朱陆之辩13年后,两位大词家,陈亮与辛弃疾相会于鹅湖(朱熹与辛弃疾有深交,本也要来的,后缺席)。

深冬时节,寒风刺骨。辛陈相会于此,讨论的主题是“经世致用,救济时艰”。他们或畅饮,或歌吟;或同乐,或独哀;纵谈十日不息,商议抗金雪耻之计,抨击偷安妥协之策,抒发抗敌守国之志。十日后,陈亮冒雪东归。

辛弃疾诗心勃发,急于想对挚友倾吐,便策马追赶,至夜,雪满关山,茫茫不见……辛弃疾只好退到一家山中小店独饮,任满腔悲愤倾注笔端:

贺新郎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没想到五日后,辛弃疾收到陈亮的来信,辛立即回复并寄赠了这首词。

这首词写得当然好,但还有更好的,这就是辛弃疾痛饮一坛老酒,奋笔写下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严格说来,“朱陆之辩”“辛陈之会”的地点是鹅湖寺,当时还没有鹅湖书院。

后来改寺为院,即书院正式创建,还是南宋嘉定元年(1208)的事。宋末,书院废于兵灾;元末,又毁于兵火;苟延残喘到清顺治十年(1653),江西巡抚蔡士英捐资重建,规模扩大,列名江西四大书院。到1717年,康熙题赠“穷理居敬”匾额,书院大兴。

不过,当年四贤会讲之后,尊四贤而立“四贤祠”,继之改寺庙为书院,初衷在于继承四贤精神,而四贤精神的核心在于经世济民。而实际上的办学又是怎样的呢?全在于一心科举,全在于功名利禄。

康熙题了不少词赠书院,如“学达性天”(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也送了不少书给书院,如送《十三经》给白鹿洞书院,《朱子全书》给万松书院等。书院本来是私人讲学自由之地,但在清代成了官学附庸。清政府拨重金,把书院都金屋藏娇了。王炳照《中国古代书院》说:

到了清代,书院主持者和主讲人多不再讲学修德,只是应付科举考试,读书士子也多迷恋于八股试帖,领取膏火。衡量书院成败得失也多以登科人数多少为准。书院讲学的主动性大为降低,学风日渐腐败。

鹅湖书院自不例外,这是没办法的事。清政府那时下手狠,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倘若四贤复活,不知还敢不敢再来聚会,再来论辩。当时的铅山县令郑之侨着实可恨,他为鹅湖书院定下严密的《学规》:“早间读何书,午间读何书,灯下读何书,逐步检点,逐步精进。”他还定下了“画方格”法:“每月列三十日,每日画一方格,每格内作三分。如清晨修业无旷,即用笔抹上一分;午间无旷,即抹中一分;薄暮无旷,即抹下一分。旷则空之。诸生……以为日记功课。”如此刻板死读之法,应科举可,育人才难。朱子所倡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不见了影子。

鹅湖书院失落,我心伤悲。

过了些日子,也就过去了。后来读《诗经》(朱熹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8月版),心中便又生出一些疑问来。朱子这部集注是经典,朱杰人先生写的“前言”也确实是好,特别点到“《诗集传》的第一个特点是,思想解放,不迷信任何权威,包括孔子在内”,我读了深受启发。

不过也产生一些疑问,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朱杰人先生说:

人们习惯将儒家思想称为“孔孟之道”,这当然不错。但是我想,如果我们把“孔孟之道”中的“孟”字换成“朱”字,成为“孔朱之道”,恐怕更切合我国历史的实际。

这当然是朱先生个人的看法,很明确,我没有疑问。问题是,朱先生说改作“孔朱之道”的根据时,讲了两条,一条是引证,引钱穆《朱子学提纲》中的话:“在中国历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两人……旷观全史,恐无第三人堪与伦比。”我对朱子崇敬不已,也斗胆来个小人说大话:“似也认同吧。”第二条是实证,说:“让我们来看看元明清时期科举考试的情况,从中可以看出官方的态度。”官方态度是什么呢?就是用朱熹集注的“四书五经”作为科举考试范围,从中出题。朱杰人说,“大家看,《四书》《五经》考试用的标准教科书,差不多被朱子全包了。这一包就包了将近六百年,直到清末废除科举为止。”(第3-4页)。读到此,我就有疑问了。

我记得,朱熹主持白鹿洞书院工作时,请陆九渊讲学。陆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批判科举“有与圣贤背而驰者矣”,朱子当场就说:“熹当与诸生共守,以无忘陆先生之训。熹在此不曾说到这里,负愧何言。”(《陆九渊年谱》)

我还记得,朱子挚友张栻有信给朱子,说:“今日大患,是不悦儒学,争驰乎功利之末……所恨无人朝夕讲道至理,以开广圣心,此实今日兴衰之本也。”(《张栻集·答朱元晦》)朱子深表赞同。绍熙四年(1193),朱熹知潭州,同时亲自到岳麓书院督课。一日检查,命两个士子讲《大学》,“语意皆不分明”,朱子“遽止之,乃谕诸生曰:前人建书院,本以待四方士友相与讲学,非止为科举计。……今日所说,反不如州学,又安用此赘疣”,“若只如此不留心……岂有固而留之之理?”(《朱子语类》卷106)。朱子简直要开除只注重科举的学生了。

我的疑问是,如果朱子不看重科举,那么,他对于在他死后六百年中用他的《四书》《五经》“集注”作科举的标准教科书,该有怎样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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